5
聖上那日宮宴酒醉,並沒來得及賜婚。
但傳聞如風一般傳遍洛陽,燕地來的長廣王,與阿蠻郡主早有姻緣,離成親也隻差臨門一腳。
醒來又什麼都不記得了,梳洗好就帶上我沒做完的木雕,預備去陪皇太孫誦書。
卻為難地不肯告訴我去處。
我點點頭,並不覺得沮喪。撲空是常有的事情,畢竟殿下長大了,聖上有越來越多的事情要給他做,我替他感到高興。
我沿著長長的宮道往回走。
然而到皇太孫的住所,卻跑了個空。小太監說,殿下出去了。
我倒是睡了個好覺。
卻見香車迎面而來,車輦之中,都是洛陽德才兼備的貴女。
見了我,不像李相國獨女那樣無禮,在我面前停下,柔和地和我問好,“阿蠻郡主。”
我看著她們一行人,人並不多,不過五六個。
今日宮中沒有宴會,也不是什麼特殊時日,我有些好奇,“你們進宮做什麼呀?”
一句話,卻讓她們紅了臉。
等她們走了,宮人才告訴我,皇後預備要給皇太孫相看妻子了。
皇太孫今日不在,不知是去辦公差,還是也去了皇後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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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口氣。
“郡主怎麼了。”
我輕輕地說,“以後不能再來找殿下了。”
宮人笑了,和哄孩子一般,“就算殿下成婚了,以後有孩子了,郡主還是可以找殿下玩的呀。”
我低著頭,很久才說出一句話。
"但殿下,不會陪我玩一輩子的呀。”
待到他生兒育女,待他成為君主,待他白發蒼蒼。
阿蠻仍然癡傻,仍然隻記得清年少的事。
遲早、必定,會被厭棄的。
是阿蠻的錯。
6
我帶著侍女去坊市,卻在石橋上和兩位官員公子狹路相逢。
我認得他們,都是皇太孫一派的人。
我在胡人面前失儀的時候,他們就在現場。
其中一人,一見到我就嫌惡地別過頭去,如同記起當日我的狼狽。
另一人卻叫住了我,“郡主。”
我停下腳步,安靜地看著他。
他淺作一禮,“近來皇太孫議親之事,郡主可曾得知?"
我點點頭。
“郡主整日不理事,不知道殿下根基尚淺、行事艱難。與胡人通商一事,不止殿下,我們也忙碌數月,最終卻因為郡主沒能成事。殿下仁厚,也並未怪罪你。我知道郡主對殿下有恩,然而,郡主,天大的恩情,這麼多年的維護也都該還清了。殿下已經弱冠。若有強大的妻族扶持,路會好走很多,下官鬥膽,唯有一願,希望郡主允諾。
不要妨礙殿下娶妻,不要再給殿下添麻煩了。”
這話彎彎繞繞,可我竟然難得地聽懂了。我呆呆地看著他,嗯了一聲。
我轉過身。
卻聽見身後傳來聲音,不屑同我說話的那位公子低聲和同僚道,“你和她說那麼多幹什麼,癡傻女子,你白費口舌功夫了。”
語氣輕蔑。
我身旁的侍女忍不住了,想要回頭斥責,我卻伸手按住她。侍女道,“郡主,我們告訴皇太孫去,他竟然如此無禮。"
我搖搖頭,無措地看著腳下的青石板。
不可以告訴皇太孫。
阿蠻記得的。那時皇太孫還不像現在一樣,和煦端方,還是個會生氣的半大少年。他問我,為何額上青紫一片。我突然落淚,說,“他們欺負推搡阿蠻。”
殿下當時並未有何反應,隻是拿了把劍就出門,到天黑也沒回來。後來我才知道,殿下那一日,一一去尋遍了欺負我的頑劣貴族子弟,劍光嚇得他們屁滾尿流,再不敢來戲弄我。
此後半月,他被朝臣彈劾乖張,不配為儲君,聖上罰他受了杖刑,也不許任何人探視他。
聖旨之下,也隻有我癡傻,才敢違背,偷偷趁夜裡潛入看他。
還帶了城東的油酥餅。
燭光之下,殿下傷重,趴在床上。我伏在床沿,看著他蒼白的面容,不知為何流了淚。
殿下笑了,他說,
"哭什麼呀。不能讓我們阿蠻受一點委屈。”
他向來守諾,這樣多年來,也盡力去做。
但沒有代價嗎?舊時恩怨,那些被威懾的紈绔子弟9,到如今長大,各襲官位,對殿下仍然有意見。
阿蠻的事,不能告訴皇太孫了。
殿下也沒有辦法的。
我預備離去,卻聽見好大一聲噗通落水聲,我聞聲回頭,正好看見紫衣青年將另一個人踹入水中。
一個勸誡我的官員公子,一個取笑輕視我的,都狼狽落入河中。
紫衣青年收回腳,看他倆水中撲騰模樣,不由笑得前仰後合,如同孩童一般。
他笑夠了オ咦一聲,記起來還有個人,回身看我。
他語調愉快,“阿蠻阿蠻,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河水潺潺,落木蕭蕭。
周圍嘈雜一片,我看見他嵇麗而陌生的眉眼。
光是看見他,就有溫暖酸澀的感覺湧上來。
我知道他是喜歡穿紫衣的長廣王,卻唯獨不記得他是誰,和他是否認識。
阿蠻忘記了。
我自覺做錯了事,訥訥不語。
卻見長廣王展顏一笑,“不必回想,上一次見你的我,肯定沒有現在好。阿蠻,我是殷澈。”
神情之中沒有責怪,沒有苦惱。
因他是真心覺得,這樣很好。
長廣王快意人生,喜怒隨心,他與阿蠻每次人生重逢,都怡如初見美好。
世事汙垢,的心易變。
唯是阿蠻永遠清澈。
7
長廣王是個很囂張的人。
在酒樓吃飯時能和坐在隔壁的大理寺少卿吵架,逛脂粉鋪會不小心絆倒李相國獨女的腳,讓她摔了個跟頭。路上遇到官員因政見不合爭得面紅耳赤,他還會上前勸阻,結果一勸阻,二人倒是打起來了。他卻安然退出,興沖沖地拉著我,準備去吃坊市的牛肉面。
跟著我的侍女快嚇傻了,低聲嘆道:「天底下竟然有比郡主還會闖禍的人。」
吃面的時候,我託著腮看他:「你不怕被責罵嗎?」
長廣王的臉埋在面碗裡,聲音含糊:「不會哦,沒人敢責罵我。」
他抬起頭來,露齒一笑,「我可是長廣王啊。」
我有些羨慕他。
「阿蠻就不能這樣,會給身邊人惹麻煩的。」
長廣王卻眼前一亮:「是嗎?我最不怕麻煩了,你不知道,燕州有多無聊。我每日都盼著麻煩找上門來,總算有些事做。阿蠻,和我玩,你可算是找對人了。」
筷子被他輕輕放下,和木桌的顏色合在一起。他起身往外走,預備結賬,卻忽然回頭,如日如月:
「你年紀還小,別怕惹禍啊,我給你撐腰。」
我眼底突然一澀。
不知何時被遺忘的畫面翻飛在眼前。
濕透的泥濘上,我被紫衣少年背著前行,一腳深一腳淺。
夜雨迷蒙,方向莫測。
他抱怨道:「洛陽連地都那麼爛,阿蠻,和我回燕州吧。」
我抱緊他的脖頸,周遭寒冷,隻有他身上傳來熱氣,悶聲道:「不去。」
「為什麼不去?」
直到後來許多年,長廣王都未花過那麼久等待一個答案。
伏在他背上的小小郡主,忍著眼淚說:「總有一日,你也會討厭阿蠻的。」
起初因我聰慧喜愛,後來因我癡傻憐愛,日久天長逐漸不耐,逐漸疏遠,最終隻剩下厭棄。
御膳房的管事嬤嬤,幼時的手帕交,哪怕是皇爺爺。再等等,皇太孫殿下也會這樣。
洛陽的每個人都是這樣做的。
可我聽見他冷不丁道: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不試試,怎知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呢?
夜裡的霧像夢那麼輕。
我輕聲道:「那等到我十七,如果我還是給殿下丟人的話,你來接我吧。
可我到時候不記得你了怎麼辦?你會難過嗎?」
他說:
「我會重新告訴你我的名字,我會一直穿著紫色的衣裳。等你看見我,你隻要知道,我這樣好看的人,不是壞人就夠了。」
長廣王,不是壞人。
阿蠻記不住,但寫下來了。
8
皇太孫殿下事務繁忙,很少能陪我出來走動,我一個人玩又沒有意思。
但帶上長廣王就不一樣了。
他比我還懂洛陽哪裡好玩,不過兩日時間,我連開在最深巷子裡的酒都嘗了一口。
長廣王包了一條小船,坐在船上沿著窄長的河渠順水而行,兩岸都是洛陽食鋪和人家。
他沒要船夫,自己撐的船。
夕陽西下,這本該是一個很好的傍晚時分。岸邊卻有人在說書,張口就是阿蠻郡主,我就知道,又在說我的壞話了。他們的嘴巴很碎,總是以我為開頭講洛陽皇室的笑話。
我緊張地踮起腳,捂住了長廣王的耳聯朵。
我不想讓他聽見。
晚煙裊裊,長廣王卻從耳朵到脖頸,刷一下紅了,譬如天邊霞。
隻知道回頭愣愣地看我。
誰曉得前頭有個橋墩,他未趕得及調轉船頭,小船咣一下撞上,舟身搖晃,我沒站穩,長廣王拉了我一把,結果他自己倒是掉下水去了。
我急忙俯身,卻有一雙手攀住船沿,長廣王從水中冒出頭來,水從他的發頂淌過眉梢、鼻梁。他抱怨道:「[這水也太難喝了。」
我看著他。
突然笑出聲來了。
他肯定不知道,他頭頂頂了一串,從水中帶上的青青荇草。
小舟晃蕩,不知今夕何タ,唯有久違的快樂。橋上不知誰默然凝視許久,到此刻才喊了一聲:「阿蠻。]
我下意識抬頭。
幾日未見的皇太孫就站在橋上,端方清朗,唯有眼下隱有因政事勞累而生出的疲憊。
他怔然而沉默,究竟有多久,沒見阿蠻笑得那麼開心了。
立即有人將我的小舟支到岸邊,我上了岸,往殿下的方向走去。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手和臉:「春寒料峭,手臉冰涼,又沒聽嬤嬤的話,好好穿衣服。」
殿下才轉過身去,長廣王剛從水中上來,一身的水滴滴答答。
他道:
「多謝長廣王陪阿蠻遊玩,但阿蠻的裙擺濕透了,她體弱易感風寒,希望不要有下次了。」他低頭對我道,「天色晚了,該回家了。」
上馬車之前,我偷偷回頭看長廣王。
他正擰幹袖中的水,卻抬眼朝我笑了一下,我認得他的口型。
是一
十五春夜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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