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程雋這個與人類用肉眼看不出分毫差別的機器人,便頂著程雋的身份活了下去。
當初坐高鐵時,程雋用的身份證,便是原本的程雋的。
講述完畢,我們都沒再說話。
良久。
程叔叔才嘆了一聲,他摘下眼鏡,指腹在眼角揉了下。
「都是命啊……」
嘆息過後,又是一陣沉默,他喝了一口水,卻又笑了。
「一個忘記了所有過去的人,一個被植入人類大腦的機器人,居然還能重新相愛,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可是,笑過之後,他又告訴我一個消息。
程雋後來和我有關的記憶,已經被格式化了。
在他現在的記憶中,我隻是他公司眾多員工中的一人,再沒有半點特殊。
我愣了很久,然後問他為什麼。
我已經竭力表現得很冷靜了,可一開口,聲音還是顫得厲害。
我第無數次聽見了程叔叔的嘆息。
「還是那句話,程雋是機器人,他並不是真正的人類,他會懂得感情,會愛上你,是因為腦中程雋的那一點意識的緣故。可是,即便是移植成功,程雋的意識也不會被完整地保留下來,歸根結底,程雋已經死了,現在這個,還是機器人。」
「機器人擁有了感情,對他對你,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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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叔叔靜靜地看著我,雙眼卻也有點泛紅,
「孩子,放手吧,對你和他都好。過去的就過去了,活著的人總要向前看,不是嗎。」
「那叔叔呢。」
藏在桌下的手狠狠攥拳,指甲嵌入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痛意。
我竭力隱忍,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哽咽地問道,「那叔叔,也能真的放下嗎?」
他沒有回答我,依舊是一聲嘆息。
顯然他不能。
所以他才會冒險將程雋的大腦移植,所以這麼多年來,他才會不斷致力於機器人的改進與發展。
他還是沒有放棄。
程叔叔搖搖頭,起身準備離開。
「叔叔。」我忍不住起身,「那,我還能留在公司嗎?我保證以後什麼都不做,我隻想每天能看看他,我保證離他遠遠的,我……」
因為慌亂,我語速飛快,聲音顫抖得厲害。
最後那句話,卻被程叔叔打斷。
他嘆,「可以,如果,你不怕難過的話。」
說完,他便結賬離開。
我坐回桌前,愣了很久,有點想哭,最後卻還是笑了。
他不愛我了也好,不認識我也好。
難過就難過吧,總好過捱過沒有他的下半輩子。
16
我知道會很難過。
可是,當程雋從我身旁路過,視若無睹時,心還是狠狠被蟄痛。
我深吸一口氣,快速回到工位,自始至終沒有和他說話。
我和程雋復工一周了,公司裡流言蜚語幾乎傳到了天上,我全部視若無睹。
恢復記憶後,我宛如重活兩世,這些傳言對我而言不過風中飄落的毛羽,無關痛癢。
我唯一在意的,是程雋。
我現在什麼都不想,隻想每天看看他。
畢竟,程雋去世後,能這樣看他,也算是一種奢望了。
我很滿足。
可是……
一周後,下班時我被程雋堵在了公司。
最近心事重重,我也不喜歡熱鬧,所以經常等同事們都走了,再獨自一人下班。
誰成想,會被程雋攔下。
狹窄逼仄的樓梯間內,他將我堵個正著。
「在躲我?」
清冷的語氣,不夾絲毫感情。
我屏著呼吸,緩緩搖頭,「老大,有事嗎?」
他在打量我。
那目光有如實質般鋒銳,我以為他說不出來,會放我離開,可他反倒向前逼近一步。
將我圈在墻角。
「我們隻是普通的上下級關系,對嗎?」
心跳一窒,我點頭。
「對。」
「可是……」
忽然,他攥住我手腕,強行將我的手放在他胸口。
「齊幽幽,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見這個名字,總覺著心裡一緊。」
說著,他勾唇自嘲:「雖然,其實我並沒有心臟。」
而我手抵著的位置,正是人類的心臟。
可是,他是機器人,他沒有心臟,這身皮肉之下,有的隻是銅皮鐵骨。
更不會有心跳。
可我還是鼻尖泛酸。
強忍著心酸,我抽出手,「可能,你身體不舒服吧,吃點藥就好了。」
說完,我轉身想走。
剛剛轉身,手腕便再度被攥住。
「讓一個機器人吃藥,你不害怕我會壞掉嗎?」
我身子僵住。
他攥著我的手腕,快步走上前。
「我知道,我爸把我過去的很多記憶格式化了,我能感受到那一段的空白,但那些殘缺的記憶中,唯獨你能讓我的情緒有所波動,而且,這種感覺很強烈。」
我說不出話來。
死死咬著唇,可眼眶還是不爭氣的紅了。
我想起那天和程叔叔的對話,想起他早衰的白發,也想起他當初嘆息著說的那句話:
「機器人擁有了感情,對他對你,都不好。」
我後悔了。
原本,我以為身為機器人的程雋之所以會對我再次動心,很大部分源自於我這三年來死皮賴臉的追求。
公司上下心儀程雋的女同事很多,但他太過冷戾,所有人都不敢主動。
偶有幾個對自己身材樣貌自信,主動投懷送抱的,下場都很慘。
隻有我,頭鐵,臉皮厚,仗著不要臉三個字追了他三年。
也正因如此,我想,這次隻要我安安靜靜的待在角落裡,不出頭,不冒尖,不讓他注意到我的存在,默默地看著他就好了。
可是,現在還是牽扯到了他的情緒。
我不知道程叔叔為什麼說機器人不應該擁有人類的感情,但我知道,他不會害他。
沉默半晌。
我甩開他的手,語氣譏諷,「老板,您是不是吃錯藥了,什麼機器人,我還阿凡達呢。」
說著,我朝樓梯走去,「您要是不舒服就去醫院看看,我……」
話沒說完,我便被拽入一個懷抱。
一個,冷冰冰的,沒有溫度,更沒有心跳的懷抱。
其餘的話,也盡數被堵回口中。
他低頭看我,那雙冰冷的眸底,漸漸泛溫。
「如果我們之前真的沒有什麼,也沒關系。
」
他勾了下唇角,「以後還有很長時間。」
說真的,那一瞬間我還是心動了。
可回過神,我推開他,落荒而逃。
那晚,我一夜沒睡。
閉上眼,程雋的臉便浮現在眼前,我總是會想起大學時的一幕:
盛夏,驕陽,籃球場。
穿著白色球衣的少年,幹脆利落地投下三分球,然後回身,在人群中精準無誤地看向我。
那雙眼,笑意氤氳。
那個少年,是年少時的程雋。
17
第二天,為了逃避,我打電話請了假,把自己縮在床上,用被子裹成一個繭。
敲門聲卻忽然響起。
這麼早,一定是肖雯雯那丫頭了。
門上貓眼被我過年貼福字時擋住,什麼也看不見。
我揉著眼開門,卻意外看見了程雋。
他穿了件白色衛衣,雙手抄袋,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恍惚間看見了當初的程雋。
再回神,我一陣慌亂,驀地去拉門把,卻被他用腿抵住了房門。
「為什麼,躲我?」
他低聲問我。
這個問題我沒辦法回答,隻好反問,「你怎麼找到我家的?」
他之前的記憶不是被格式化了嗎。
他輕掀唇角,「員工資料。」
但是,我記得我當時隻填了小區和樓號,沒有填具體幾單元幾零幾。
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淡聲解釋,「走進小區,就很自然地過來了,就像……」
他看我一眼,目光幽深。
「就像曾經來過很多次一樣。」
我說不出話。
他進了門,並回身將門闔上。
彎身,他打開鞋櫃,一眼就看見了他當初的拖鞋。
換上後,這人走去沙發坐下,微微抬著下頜,氣定神閑地看著我。
仿佛這是他家,來拜訪的人反而是我。
僵持了半晌,最終還是我敗下陣來,
「老板,我想你可能是誤會了,你失憶的那段時間,剛好我搬新家,所以經常叫公司同事來家裡聚餐,你也常來。」
程雋挑眉,「真的?」
「千真萬確。」
他忽然笑了。
拿起我的水杯喝了一口,程雋抬頭看我,眼底含笑。
「可我似乎沒和你說過,我失去的記憶,是哪段時間。」
我:「……」
我可真蠢。
於是,被揭穿的我索性破罐破摔,趿著拖鞋走去廚房做早餐。
實際上,我是在逃避。
我不敢接近他,我怕對他不利。
他是第二個程雋,也是程雋留在這人世的身份,我不能讓他有半點閃失。
我隻希望他好。
哪怕以機器人的形態,哪怕和我分開。
不過,程雋倒也沒再繼續逼我,反倒是坐在沙發上悠閑地泡了杯茶,打開了電視。
我走去看了一眼,愣住。
蠟筆小新。
程雋生前,最愛看的動畫片。
過去我總笑他幼稚,可是,失憶後的我,卻不知緣由地喜歡上了這部動畫。
回過神,我又折身走進廚房。
程雋過去愛吃牛肉面,冰箱裡剛好有牛肉,我便拿出來,想要做給他吃。
但我都忘了,程雋是機器人,他不需要吃東西的。
燒水,焯牛肉……
我正忙著,無意間回身,卻見程雋站在廚房門口,一臉茫然。
他的表情看的我心一驚,連忙走過去,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為什麼,感覺這一幕好熟悉?」
他蹙眉,「剛剛動畫,還有你給我煮的牛肉面,煮好面,一定要給我拿一瓶冰鎮的冰紅茶,對不對?」
握著的漏勺掉落在地,我說不出話來。
沒錯。
他說的都沒錯。
可是,他說的這些,就連之前的機器人程雋都不知道。
因為我已經很久沒看過蠟筆小新了,而我也沒有給那個機器人程雋做過牛肉面。
那個最愛吃我做的牛肉面,並尤愛配上一瓶冰鎮冰紅茶的人,是程雋。
是生前的程雋。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敢說話,生怕哪句話無意間刺激到他。
而程雋則怔在了原地。
他一動不動,即便我將手在他面前晃動,他也依舊沒有反應。
我真的怕了。
於是,我在他身上摸出手機,沒有密碼,撥通了程叔叔的手機。
程叔叔來得很快。
他帶了幾人,將程雋帶走了,我想要跟上去,卻被他攔了下來,他欲言又止,最後看著我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息。
他們來得匆忙,走得也很快。
直到他們離開,程雋都保持著剛剛的姿勢,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是出了什麼故障,還是……
我不敢想。
18
程雋離開了很久。
我每一天都細細數過,三十七天。
他消失不見,連公司也不去了,而我追去研究所門外,後來總算打聽出一些消息:
程叔叔三十七天前帶著程雋回了研究所,到現在都還沒有出來。
一定是很嚴重。
我後悔又自責,整日活在痛苦之中。
我辭掉了工作,我想,等知道程雋恢復了,我就徹底地離開他的世界,我可以不見他了,可以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
隻要,他能頂著程雋的身份,安全的度過往後的歲歲年年。
第三十八天。
早上,從床上爬起,洗漱過後,我換了一條白色裙子,去了研究所。
這是當初我生日時,程雋送給我的。
最近瘦了很多,裙子穿起來稍大,沒有什麼胃口吃飯,我餓著肚子去了研究所。
可是。
我在研究所門口撞見了程雋。
對視的那一刻,我怔住,然後轉身便走。
眼淚瞬間模糊了視線,我走得匆忙,不留神被腳下石頭絆倒。
有人扶住了我。
沒有溫度的手,是程雋。
我抹了一把眼淚,倉皇著說道歉,轉身想走,卻被他攔下。
我沒敢抬頭去看,更不敢去質問。
良久。
頭頂傳來一道嘆息聲。
「幽幽,我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耳畔,我瞬間僵住了身子。
一瞬間,渾身血液仿佛逆流,我驚怔在地,回不過神。
同樣的聲音,可是,這個語氣……
這是程雋生前獨有的溫和語氣。
與後來的機器人程雋那冷冰冰的聲線截然不同。
由於激動,我的身子輕輕顫抖著,「你……」
他上前一步,將我圈在懷裡。
他用兩個字,回答了所有。
他說。
「是我。」
是他。
是程雋,他回來了。
我愣了很久,久到周圍似乎都來往路過了十幾人,我才終於回過神。
然後將臉埋在他胸口,失聲痛哭。
那裡,依舊沒有心跳與溫度,我知道,面前這具軀體仍舊是機器人,可是,屬於程雋的意識,蘇醒了。
驀地。
我想起當初程叔叔說的話,匆忙抬頭問他,
「可是,程叔叔說,機器人是不能有感情的,你……」
我擔心,他會不會出事。
他笑,「沒事。」
「我爸說,我大抵是他這一生中見過最特殊的機器人了。之前植入的大腦沒能被完全開發,所以擁有感情反而會害了我,但是現在……」
他的掌心落在我發梢,輕輕撫著。
「我回來了。」
「抱歉,讓你等太久了。」
我搖著頭,卻說不出話來。
不久。
我原本以為,想要再和他說一句話,要等到下輩子。
天可憐見。
我的程雋回來了。
雖然,此刻的他還是機器人,沒有呼吸心跳,沒有脈搏體溫。
但我知道他是程雋,這就夠了。
是當年籃球場上肆意張揚的白衣少年,是三年裡冷漠疏離的冰山老板,甚至是之前那個被我設定為「舔狗性格」
的機器人程雋。
但是,隻要他還是他。
隻要他還是程雋,便一切都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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