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抱到櫃子上坐下,深色的眸子直視著我的眼睛。
「你剛才說,我拒絕你多少次?」他問。
「128 次。」我垂眸,心臟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補償怎麼樣?」他用手環著我,沒等說完,吻已經落在了臉上。「1,2,3,4,5,6……」
1
白大褂俯身託著我的腦袋放回枕頭。
一瞬間鼻間充斥著男人強烈又陌生的味道,像是薄荷混合著皂角,幹凈得讓人著迷。
眼前的金屬胸牌上是一行藍色小字:急診科 顧左醫生。
這名字讓我有點兒腦袋發暈。
猝不及防地,吐了。
幹凈的白大褂上登時多了一片刺眼的汙穢。
醫生慢條斯理地摘下口罩,淡淡道:「姜右同學,你這是,追我的新方式?」
心裡「咯噔」一聲。
真的是他,我瘋狂追過兩年的那個顧左。
並不準備相認。我慌亂地掩了掩深 V 晚禮服蕩漾的春光,緊閉著要吐的嘴,翻身下床準備開溜。
顧左愣了一下,隨即扶住了我的肩膀,正色:「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醉酒洗胃要留院觀察 24 小時,這裡是留觀病房,你可以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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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涼的指尖,像一劑安神的良藥,身體成了他的傀儡,我聽話地被扶回床上。
隔了十年。
淺淺淡淡的酒窩還帶著幹凈的少年氣,而愈加寬闊的胸膛和分明的喉結,又彰顯著成熟男人的張力。
門外有急救床推過去的聲音,顧左簡潔又專業地叮囑了幾句,戴回口罩,大步流星地離開。
混著酒精和疲憊的身體,我很快就睡過去了。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把我扯回晚課的雨裡。
那時的夜雨,格外細膩。
細膩地蒙住了教室的窗玻璃,也淡淡地照亮了顧左的臉。
「姜右!你在這兒亂寫什麼?!」
老師玫紅色的裙子赫然出現在視線裡,帶著暴怒抽走我的本子,大聲讀道:
「在雨裡,他眼睛亮亮地對我笑啊笑,眸裡像籠著一汪明晃晃的銀河。啊,原來下雨的時候也有那麼多星星……」
是啊,顧左的眼睛裡有星星,你們都看不到嗎?
老師讀得誇張,同學笑得猖狂。隻有窗邊的顧左還在安靜地看書,頭都沒抬。
「姜右!把寫這種東西的工夫花到學習上,你就不會每次不及格了。」
「學習能追到顧左,我次次都能考滿分!」
老師聽到反駁,氣炸了:「姜右,出去站著去!」
我昂著頭走出去,站在吹滿雨的走廊裡渾身濕透,隔著玻璃看顧左。
不愧是我追了 128 次的男孩,僅僅是模糊的輪廓,都讓人紅了耳根。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顧左不見了,同學們不見了?……
穿著玫紅色裙子的老師,變成了律師的臉。
她告訴滿臉雨痕的我,父親的公司破產了,我不能再去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讀書。
那一夜,我和爸爸媽媽拖著兩個破舊的行李箱,站在空無一人的滂沱大雨裡。
我第一次體會到心如死灰,灰又被風吹走什麼都不剩的感覺。
這種感覺比看到顧左跟漂亮女學委放學一起回家,還要難受一百倍。
在冰冷徹骨的雨夜裡,心底關於顧左的那一抹少女心事,也像黑夜裡霹靂的閃電。
剎那光亮過後,墜入無邊的黑暗。
2
我在凌晨五點醒來。
拿起手機,是組長的捷報:「姜右,昨天你沒白喝,賣出去兩臺設備算你的績效。」
跟了一條:「十點前給我下周方案。」
我瞥了眼手機右上角的時間,在心裡算計了下,現在就該去公司「肝」方案了。
剛蹬上高跟鞋,穿著白大褂的顧左就推門進來了,眼眸處彌漫著淡淡的紅血絲,手裡提著兩個熱氣騰騰的袋子。
「打擾了,顧醫生。」我禮貌性微笑,低頭整理了下裙擺,要往外走,卻被一雙手抓住了手腕。
在情竇初開的 18 歲,我想象過無數次被顧左抓住手腕的偶像劇場景。
每每,我臆造著這些情景,想象著他的體溫,蒙在被子裡興奮得尖叫。
可現在的我,怎能與那時驕傲又幹凈的我相提並論?
就像這身充滿取悅感的黑色裹身晚禮服,在穩重又禁欲的白大褂的對比下,
真真是,低俗又放蕩。
「這位患者,」顧左垂眸看著我,「你五個小時前剛洗完胃,現在不能走。」
我回頭笑了笑:「沒關系,我的命硬著呢。」
顧左盯了我三秒鐘,最終沒說話,把手裡熱氣騰騰的袋子遞給我:「我給同事帶的,可他已經下班了,送你吧。」
我伸手接了過來,走出急診室,隨手把早餐扔進了垃圾桶。
不看不吃,就不會心疼。
疲於奔命的人,沒有感傷的權利。
3
一周後,我又遇見了顧左。這次是在飯局上。
經理帶了我們兩個醫藥代表。對方是顧左和一位年輕的外科大夫。
隻有我一個女的。
「早就聽說常經理手下有個特別能喝的女藥代,是這位嗎?」外科大夫伸出手,「我叫賀鈞。」
「我叫姜右。」我也淺笑著伸出手,新做的美甲透著鮮紅、嫵媚的光,很襯今天的裹身裙。
「姜右,姜右……」賀鈞碎碎念著,看著顧左,「他叫顧左,你們是情侶名啊!」
顧左熄滅了煙站起來,伸出手跟我握手:「你好。」
我迎過去,巧笑倩兮:「上次多謝顧醫生救命之恩。」
也許是有顧左在,今天一點兒不在狀態。
但微醺時,已經足夠把初入社會的「小白兔」賀鈞喝醉。
他抓著我的手,不停地誇:「姜右,姜右,你怎麼這麼好?你真是又漂亮酒量又好。」
我曾經是很好,可最好的時候在別人看來依然一文不值。
我隔著賀鈞看他旁邊的顧左,他在跟別人喝酒、抽煙、聊天。
灰白色的煙霧讓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冷漠。
回憶起,我無數次表白時,他一直戴著耳機充耳不聞,安靜地做題或者跑步。
真的是令人絕望。
「姜右,你知不知道每次上手術臺我好害怕啊!我害怕自己決策、失誤和緊張會親手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姜右,我好害怕啊!……」賀鈞喝醉了,眸子裡閃著年輕醫生排解不出的恐懼情緒。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適不適合用共情話術,可我真的很難受,很難受,比跟我前任離婚那天還難受。
「賀鈞,害怕證明你還熱愛生命,你還有在乎的事情,多幸福。」
我抓起賀鈞手裡的滿杯紅酒,仰頭幹了,笑:
「你看我,家裡破產、婚姻失敗,每年拼酒進醫院的次數比回家都多。活著,不就是特麼的來受苦的嗎?」
賀鈞用手指著我笑,我也看著他笑,後來我倆笑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後來,賀鈞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顧左:「顧左,你說,姜右好不好?」
我走開了,第一次不想知道顧左的反應。第一次感到釋懷。
原來在喜歡的人面前徹底撕裂自己的感覺,痛爽交織。
既然現在,生命的長袍已經爬滿了虱子。
那不如就讓這朵嬌艷到滴水的玫瑰,永遠留在過去的美夢裡吧。
顧左,我不在乎你怎麼看我了。
我不在乎你是戴耳機、低頭做題還是假裝聽不到了。
我不在乎了。
4
我在家裡的床上醒來。
媽媽端著白粥放在桌邊,擔憂地看著我:「右右,你不要這麼拼了,欠的錢已經還得差不多了,我和你爸也還能賺錢……」
「媽,別說了,早還完早輕松。」我擠出一個笑。被追債的苦和受到的冷眼,像黑夜裡的蝙蝠,吸著家裡的精氣。
媽媽頓了頓,試探著說:「昨晚送你回來的那個人,長得跟顧左有點兒像……」
我高調追求顧左,當時人盡皆知。
那時我家庭寬裕,父母認為我開心就好,並不介意我的暗戀,我媽甚至還曾經是顧左的顏粉。
我一口白粥含在嘴裡:「是……跟顧左有點兒像。」
「當時,如果不是家裡的變故,你跟顧左說不定就能在一起了,也不會受這麼多罪……」媽媽有點兒 哽咽。
「媽,你瞎說什麼,我現在不挺開心的嗎?以前的事還提它幹嗎?」我假裝開心地喝光了最後一口粥,滿足地「哈」了一口:「家財萬貫,不如吃一碗媽媽做的飯。而且,最好是,再來一碗。」
媽媽擔憂地看了我一眼,端著碗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拼湊著記憶的碎片。
在酒店門口,賀鈞臉喝得通紅,嬉笑著跟我告別。
顧左橫抱起我,把我塞回車裡時,皺著眉低聲說:「怎麼瘦成這樣?」
我在車後座,趴在顧左胸前一遍一遍地說:
「顧左,你看,我不在乎你了呢。」
「偷偷地告訴你,我已經跟別人結過婚了,可惜他不愛我……」
「顧左,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配擁有愛情嗎?」
「顧左,你知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卻始終沒有回應的感覺,真的很絕望。」
顧左背著我,在昏暗又破舊的樓道裡,上了四樓。
他長高了好多,也強壯了好多。
背寬闊又結實,耳邊淡淡的薄荷香讓平日裡逼仄的樓道像灑滿陽光一樣。
他應該會覺得感慨吧?
十年前,他去我家找我,拿我借走不還的筆記時,我家還是住著和他家一樣的大平層。
我藏在厚厚的窗簾後,等不及他找我,就跳出來大喊:「顧左,你娶我那天我就躲在這裡呀!你可千萬別找不到我!」
十年後,房間一下縮水到大平層的十分之一,又小又高的窗戶也隻有一塊廢棄的毯子遮著。
我們之間的鴻溝,他應該能感同身受了吧。
如果要跟光鮮的過去徹底了斷,不如就由他來了結吧。多少年前,我曾那麼依戀他,想象著跟他並肩走過大街小巷,看孤寂的落日、玫瑰的凋謝。
即使離開,內心深處原來也並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的本身,而是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隻可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5
飯局過後,顧左和賀鈞陸續幫我賣了好幾單醫療設備。
因為年紀相仿,在我的毒舌壓制下,他們沒做成甲方爸爸,隻做了甲方兄弟。
約過兩次飯,在大學路的燒烤攤,擼串、喝啤酒。
喝到一半,賀鈞就醉得躺在沙灘椅上,連連擺手。
隻剩我和顧左喝酒、聊天,說喜歡的電影、新上市的醫療設備、狗血的急診室突發狀況和我們公司每天上演的職場腹黑劇。
我們心照不宣地躲避著提起以前。
像風浪息了,海面重歸平靜一樣。
心裡那頭最近跟往事瘋狂搏鬥的巨獸,在顧左尋常的一顰一笑間,慢慢地放輕了響鼻,平靜地睡去。
128 次的拒絕,遙遠了。
可是,有些感覺總是絲絲縷縷地牽起往事。
就像此刻,顧左買煙回來,給我帶了杯果汁。他說,你別喝酒了,喝果汁。
是霸氣水蜜桃。
水蜜桃。顧左。
顧左對桃毛兒過敏。
「顧左,我最喜歡你,也最喜歡水蜜桃。可我不能吃著水蜜桃跟你坐一起,好難取舍。」
「不用取舍,水蜜桃和你,我都不喜歡。」
他……還記得我愛吃水蜜桃嗎?
我摩挲著粉色的果汁,用眼角餘光尋找答案。
記憶裡穿白襯衣的少年,正用修長、白凈的手指滑動手機屏幕,也是在這個時候,他緩緩抬眸碰到了我的目光,微笑:「不喜歡?店員推薦的。我再去給你買一杯。」
「沒有。」我趕緊把吸管插進去,暗笑自己多情。
「下周你找我約個胃鏡吧。你酒喝太多了,胃黏膜容易損傷。」
我心裡一陣發熱,咬著吸管跟他對視了三秒鐘。
「你這個庸醫,都開始靠飯局拉客人了嗎?」
「我去!我很難約的好不好?!你這個無名小藥代!」
「庸醫!庸醫!庸醫!……」
「小藥代!小藥代!小藥代……」
……
顧左笑起來溫柔又俊朗。
讓我想起書裡的一句話:
「他不笑也似笑,笑時如甘露。」
6
「右寶寶!」賀鈞手抄在白大褂口袋裡,跑著迎過來。
後邊的廊道裡,顧左正跟幾位年長醫生交談。身形冷峻、挺拔。周身發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別急,我等你。」等賀鈞走到身邊,我指了指後邊,「你不去聽領導訓話啊?」
賀鈞回頭看了看,道:「那不是領導訓話,是神仙打架。大佬們會診商量治療方案呢。」
「那顧左……」
「我左當然是大佬了。」
我吃了一驚,印象裡,顧左跟我一樣,成績一般。
「你不知道嗎?我左馬上要提外科副主任醫師了。醫院不成文的規矩,下放急診科鍛煉一年,基本就內定提拔了。」
賀鈞談起顧左滔滔不絕,仰慕又乖順,像極了封建社會的小媳婦兒。
「說起來,我左明明能靠臉吃飯,可業務比臉還帥。國內 Top 醫學院 M.D.,國內外期刊論文發到手軟……」
我想起說過顧左是「庸醫」,羞愧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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