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一)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夜涼如水,燈火通明,秦淮河上的花船裡,一群人正高聲記著數,個個興奮異常,全然一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
被團團圍在中央的主人公,不過是個羸弱少年,他跪在地上,咬緊牙關,抬手狠狠扇著自己耳光,白皙清秀的一張臉已是紅腫不堪,甚至在燈下透出絲絲血痕。
「繼續繼續,用點力,當爺沒錢麼?這一袋子金豆兒還隻空了一半,你若現在就堅持不住了,問問今夜花船上的各位答不答應?」
少年身前的太師椅上,坐著一位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他舉手投足間財大氣粗,不愧是江浙一帶首屈一指的大商賈,靠著山河動蕩,發盡國難財,來這秦樓楚館尋些樂子,耍一把這踐踏人的遊戲。
說話間他又從錢袋裡摸出一粒金豆兒,隨手砸在少年身上,外頭冷風呼嘯,花船裡卻點著暖爐,燻得人骨頭都要醉了。
「好,蔡老板大氣,多謝賞賜!」
地上已經散落一片金光,少年顫抖著身子,在周圍好事者的起哄中,咬牙繼續扇著自己耳光。
一記耳光換一粒金豆兒,這蔡老板定了遊戲規則,所有賞賜分給花船上下,自然人人叫好,巴不得這小奴兒能扇上自己幾百個耳光,扇斷了氣都不礙事!
山河破碎的年頭,人命賤如草芥,還當不得船頭掛著的那一盞彩燈,至少還能隨風搖擺,吸上幾口新鮮的空氣,得幾分暢快淋漓的美。
「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
少年身子搖搖欲墜,眼前已模糊一片,濃烈的血腥氣裡,眼看著他就要支撐不住時,忽然有人高聲喊了一句——
「河東君來了!」
花船上下瞬時騷動起來,那坐在太師椅上的蔡老板也目光一亮,陡然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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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風颯颯,步步漣漪,一襲白衣攜皓月之光而來。
跪在地上的少年扭過頭,頂著一張紅腫不堪的臉,心神恍惚間,隻覺天地瀟瀟,月下站著一位人間仙子,衣袂飛揚,清冷絕美,不染半分俗塵之氣。
一眼經年,一眼墜夢,一眼,銘刻於心。
(二)
花燈搖曳,暖香繚繞,仙子在眾人簇擁下走近,那蔡老板連忙上前,語氣中帶了幾分討好殷勤的意味。
「久聞河東君大名,今日一見,果真非同凡響,不愧乃這秦淮八豔之首,蔡某這趟不虛此行!」
蔡老板抬手作揖,仙子卻面無表情,蔡老板一愣,想起眼前這河東君才名遠播,定是喜歡些文绉绉的調子。
於是他又像模像樣地一抬手,含笑道:「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柳姑娘,蔡某這廂有禮了。」
蔡老板自覺巧妙,吟詩間報了這仙子名諱,仙子不是別人,正是秦淮八豔之首,河東君,柳如是。
跪在地上的少年也抬起頭,傻傻望著那道清麗身影,她冷冰冰的一張臉終是笑了。
「蔡老板是麼?」
大商賈連忙點頭,又上前一步,哪知還來不及開口,那柳如是已經伸出玉手,在眾目睽睽下,猛地扇了他一記耳光。
滿船皆驚,人人倒吸了口冷氣。
「你、你為何打我?」那蔡老板更是瞪大了雙眼,捂住臉不敢置信。
「不是蔡老板定的規矩麼?一粒金豆兒換一記耳光,我也想玩一玩。」柳如是莞爾一笑,一片金光閃閃的東西迎面朝蔡老板擲去。
「喏,我賞蔡老板一片金葉子,豈非還能多踹上一腳?」
她話音才落,衣裙帶風,一眾人還沒看清楚時,那蔡老板已被一腳狠狠踹翻在地。
滿船哗然,一時間炸開了鍋。
摔倒在地的蔡老板惱羞成怒,再顧不得裝君子,破口大罵道:「你、你這個賤人,你竟然敢對我動手?」
「有何不敢,我花了錢,不是嗎?」柳如是面不改色,冷冷一笑。
蔡老板氣急攻心,在滿花船人的注視下,一骨碌爬起,滿臉通紅,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你這個臭婊子,叫你一聲河東君是看得起你,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得了三分顏色就敢開染坊,看老子不撕了你這張臭臉!」
他說著似一頭暴怒的野獸,朝著柳如是就要撲上去,跪在地上的少年瞳孔驟縮,驚聲道:「河東君小心!」
柳如是一動不動,任那蔡老板朝她撲來,卻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隻手自柳如是身後陡然伸出,猛地在半空中扣住了那蔡老板的手腕。
「啊——」
鑽心的疼痛瞬間襲來,蔡老板慘叫一聲,隻望見了一道玉樹臨風的身影擋在了柳如是跟前,眉目英氣逼人。
「你、你又是哪裡冒出來的王八羔子,竟敢多管闲事?」蔡老板咬牙切齒,一張臉漲得更紅了。
那英俊公子揚眉一笑,當著滿花船人的面,朗聲道:「不才陳子龍,吾父陳所聞,刑部侍郎是也,不知這樁闲事,他有無興趣管一管?」
一聽這公子自報家門,那蔡老板立刻嚇得面如土色,舌頭都打結了:「原、原來是陳大人家的公子,小人、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陳公子跟柳姑娘,都是小人的錯……」
前一刻還盛氣凌人,用金豆子砸人的大商賈,後一刻就跟隻見了貓的老鼠似的,在滿船人的注視下,連聲道歉,落荒而逃。
滿船之人噤若寒蟬,隻見柳如是站在燈下,那道凌厲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面容。
「淪落風塵已是不幸,同為可憐人,何苦再落井下石,自輕自賤,甘做他人玩物?」
她長發隨風揚起,字字句句鏗鏘有力:「韃子接二連三來犯,大明江山岌岌可危,外頭戰火紛飛,民不聊生,你們卻還在這幫著那喪盡天良的賣國賊,欺辱踐踏自己人,你們究竟有沒有心,一身赤血皆是涼的不成?」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在花船上久久回蕩著,震動著眾人的心弦,許多人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面露羞愧之色。
跪在地上的少年更是渾身輕顫,眸中淚光閃爍,那道清冷的身影卻是回過頭,在他跟前輕輕蹲了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
纖纖素手握著白淨的繡帕,溫柔地擦拭著少年臉上的血痕,竭力保全他僅有的最後一絲體面。
少年吸了吸紅通通的鼻子,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何那樣卑微,那樣賤如蝼蟻,竟是連個姓名都沒有。
他喉頭動了動,對著那雙關切的眼眸,到底艱難地開了口:「小、小豆芽……他們都叫我小豆芽。」
這聲線細細柔柔,竟跟個小姑娘似的,柳如是有些驚訝:「你是女的?」
「不,不是……」少年一張臉紅透了,難為情地咬住了唇,險些哭了出來,「我,我不是女的,我其實,我其實是個……」
(三)
這世上有種人,既非女子,也非男兒,世人叫他們「太監」。
小豆芽生於亂世,長於宮中,是個被閹割得徹徹底底的小太監。
家裡孩子多養不活,他自小就被賣了,兩袋米便換了他的男兒身,從此他彎下了腰,一路跪到大,做了大明宮裡一個伺候主子的奴才。
他在家裡被叫作「狗娃」,父母懶得為他取名,宮裡的人看他瘦瘦小小,都叫他「小豆子」,後面他染疾被扔出了宮,輾轉流落到了秦淮河的花船上,大家又叫他「小豆芽」。
人世浮沉,不管到了哪,他都是沒有名姓,無人在乎的,就像陰溝裡一道最不起眼的影子,生或是死,都在這世上掀不起一絲波瀾。
「我沒有想得罪那蔡老板,隻是我去給他送酒時,他以為我……是個姑娘,抓著我不放,後面脫了我衣服,發現我非他所想……他便惱了,叫了所有人出來,看我自扇耳光……」
燭火搖曳的房中,少年聲音細如蚊吶,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許久,柳如是卻極耐心地聽他說完了自己小半生坎坷的經歷。
外頭冷風呼嘯,屋裡暖煙繚繞,柳如是靜靜注視著少年,忽然開口道:「你生得很像我弟弟。」
少年一愣,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那張清雋面容,柳如是卻自顧自地道:「他在家中最小,念書卻比幾個哥哥姐姐都厲害,隻可惜世道紛亂,我與兄弟姐妹們散落四方,此生若還有機會能與他重逢,他應當也長得與你一般大了……」
「我本家姓楊,弟弟叫楊念,如果你願意,我給你一個名姓,給你一個家,可以嗎?」
低柔的話語在房中久久回蕩著,少年瞪大了雙眼,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柳如是卻含笑對著他又點了點頭,少年福至心靈,身子一震,終是明白過來,胸膛間霎那湧起一股巨大的欣喜。
他撲通一聲朝柳如是跪下,淚如雨下:「姐姐,姐姐!從今日起,我就叫楊念了,我一輩子都會追隨姐姐,不離不棄,至死方休!」
這一年的秦淮河上笙歌依舊,天地間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小雪,赫赫有Ṭü³名的河東君柳如是身邊,多了一個形影不離的少年,柳如是與他姐弟相稱,情意甚篤。
柳如是才名遠播,楊念跟著她也開始寫詩作畫,他仿佛被賜予了第二次生命,再不是過去那個大字不識的小太監,沒有人知道他內心深處有多麼感激「姐姐」。
旁人都叫他小楊公子,唯獨柳如是依然喚他一聲「小豆芽」,她覺得別致可愛,楊念心中卻知,她隻是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某個替代品,她在小心翼翼呵護著他的尊嚴。
從前覺得嘲諷難聽的外號,從姐姐嘴中喊出,竟也的確變得可愛起來,楊念欣然接受,心中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喜悅。
世上獨她一人這般喚他,仿佛他成了她的一份專屬,一份獨一無二的專屬。
(四)
雪覆大明,戰火依然步步蔓延,一座又一座的城池失守,百姓流離失所,街頭到處都是乞討的人,聲聲哀求不忍聞之。
誰也不知戰火何時會停,大雪何時會止,長空何時放晴,人們隻能在苦難中捱一天算一天,至少活著就有希望,哪怕是一絲微緲的希望。
柳如是除了時常帶著楊念去街頭賑濟災民外,還會帶他去參加雲間詩會,詩會上俱是當世英傑,眾人齊聚一堂,商議家國之事,縱論天下興亡。
當日花船之上,陪伴在柳如是身側,為她出手制服那蔡老板的陳公子,陳子龍,便是這雲間詩會的首席。
他才華出眾,年少有為,又儀表堂堂,家世顯赫,不知多少千金名媛傾慕於他,他卻唯獨對柳如是情深不移。
楊念是知道他們之間的約定,柳如是信誓旦旦,曾寫過血書給陳子龍——
「待到驅逐外敵,固我河山之日,便是我柳如是鳳冠霞帔,嫁給你陳子龍之時。」
柳如是的烈性可說是世間無人能及,陳子龍亦是血性男兒,他在得到血書的第二年,就投身入了軍營,上前線殺敵去了。
陳子龍離開的日子裡,楊念常常會看到柳如是坐在窗邊出神,有時候一坐就是一下午。
楊念很矛盾,他有時候希望陳子龍能早點回來,有時候又希望他晚一些回來,這個中糾結,楊念說不清,也不願去深想。
他隻知道,自己能陪伴在姐姐身邊,已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雲間詩會沒了陳子龍坐鎮,漸漸開始魚龍混雜,柳如是憂心家國戰事,卻依然帶著楊念常常赴會。
她每次前去都是男裝束發,為了方便行事,也為了避免宵小之徒不必要的覬覦,隻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許多東西想躲都躲不掉。
美貌到底招來了孟浪之徒,那些好色之輩覬覦的卻不是柳如是,而是楊念。
楊念因為特殊的身份,皮膚白皙細膩,模樣又生得秀美昳麗,即便不施脂粉也自有好顏色,他每次跟柳如是前去詩會,總會引來一陣別有深意的目光。
有些不知內情的人,隻當楊念是柳如是身邊的婢女,也學著主子女扮男裝罷了,壓根想不到那般如花似玉的容貌,那樣楚楚動人的氣質,竟會是個「男兒身」。
風波發生在一次桃花宴上,眾名士效仿古人,流觴曲水,鬥詩縱歌,席間竟有一位秀才走出,說自己作有一詩一畫,要獻給心儀之人。
他醉眼惺忪地走向柳如是,不,確切地說,是走向楊念。
手中的畫卷展開,上面正是一襲紗裙,粉面紅唇的楊念,那是這秀才想象中「佳人」本來的模樣,旁邊還作了一首小詩,用詞頗為露骨孟浪,說是「淫詩」也不為過。
柳如是臉色陡然一變,立時就要起身,卻被身邊的楊念在桌下拉住,少年對她搖了搖頭,眸含安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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