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25-01-15 13:44:064097

我被困於深宮十六載,做了不經名的啞巴公主。


他如滿月圓滿,常伴我身側,護我萬分周全,即使因此每每受痛,卻從不言說。


他曾在草野之下嘔血,為我擦去眼角的淚,輕聲一句:「惟願公主平安。」


但其實月亮並不永遠圓滿,有盈自然有缺。


我和令九,便是如此。


1


我喜歡上了一個暗衛。但我是個啞巴,說不出「喜歡」這兩個字。


他冷漠、暗淡,一雙眼睛我見過,其實很亮,卻像是光的影子,永遠匿藏於暗處。我回頭從來看不見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


他是父皇送給我的。我生母位份卑賤,這也不是要緊的,隻是我生來不會說話,不被父皇記得也沒有什麼靠山,在這宮中免不了吃一些苦頭。宮人們扯著頭發把我壓在那條鵝卵石路徑上摁打、欺辱時,我就在想,聽聞我生母不過最下等的洗腳婢,卻因為在這條鋪滿落花的路上被父皇一眼瞧見,才能夠生下我來。


大抵這條路有什麼奇特的地方,我被一個宮女揪住一塊肉擰的時候,恰逢父皇路過,這還是我十五年來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過他。這是何等奇妙的體驗,我做了我這輩子最聰明的舉動。


我被打得生疼,卻抬起眼朝父皇彎起唇含淚笑了,這一眼叫父皇想起了那個當年在這條落花小徑上淺笑倩兮的女子來。他略松開眉恍然大悟,喊我:「小十七?」


沒人給我取名,現下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十七。父皇把他的貼身暗衛送了我一個,暗衛動起來像風那麼快,又像影子般隱秘,他把騎在我身上的宮人掀開,又悄無聲息地跪伏在我身邊,我把蓬亂的頭發捋到一邊,悄悄地打量一眼,我見不著他的臉,但是他的一雙眼,我記住了,亮得像是燎原之火。


父皇不見我應話,我伸出手比畫,他皺起眉,才想起來,小十七原本是不會講話的女兒,他掃興地收回眼,不再對我過多地關問。


但就這麼一點垂憐,讓我有了間小小的宮殿,又有了溫順的宮婢。


我還有了個暗衛,令九。


我是天生啞巴,說不了話,可他和我差不了多少,除卻答應父皇來我身邊好好地照料我那一句「遵命」,就再沒聽他發出過什麼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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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寂寞,我因年少受辱太過,夜裡總是閉不上眼睛好好睡覺,我從前怕有老鼠爬過我的臉,怕有人乘夜掐上我的脖子;如今有了一處清靜的地方,卻還是提著一顆心輾轉難眠,一滴雨砸在窗棂、門被風「吱呀」吹響的聲音,都會令我頃刻間驚醒。


我睡不了覺,睜大了眼睛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月光清淺,我卻見到牖窗上那一層薄紙聚起一隻兔子的影像,輕輕地躍動著;再一動變成了一隻挺著大肚子的夫人;又「咕嚕」化作一個圓滾的娃娃,那方牖窗上小小的影子就這樣變幻著。


春夜寧靜,我想問,令九,是你嗎。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我多年後再想起,不知他看著那時睡覺都不敢閉上眼睛的我,究竟是什麼樣的耐心來做這些事情。他其實不過是要我知曉,安心地睡,有暗衛做我的眼睛,不必怕。


我後來便慢慢地容易睡覺了,令九會的本事好像很多,他有時會掐一葉竹葉來吹笛,笛聲一直清蕩到我的夢裡。我有時對他格外好奇,便偷偷地下了床,慢慢地走到床邊,手搭在那窗棂上,稍稍一動就可以開了窗,再看一看那雙黑沉的眼睛,然而卻生了怯,默默地收回手。


我怕他不高興,這漫長夜裡,就再沒有人能陪我了。


下一瞬,那牖窗卻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外頭掛著好大一輪明月,令九就站在窗外,一身的夜露,我頭一次看見他不戴面具的模樣,他生得很好,寡言而冷漠,通身如同一柄出鞘的刀刃,卻因為這柔和的夜色沉靜了下來。


他伸出手遞了個笛子給我,骨節分明,卻不多說話。


我怔怔地接過。見我不動,他眉間壓下點不耐煩,抬起我的手,把笛子遞到我的唇邊,單字下得很利落,他說:「吹。」


我下意識地照做,笛子發出的聲音順著風吹響,我睜大了眼,我不能說話,心中卻十分喜悅,這尚且能算作我第一次發聲。令九立著,我不會道謝,伸手拂去他身上沾惹的露。


他卻退一步,躲開我的手,我有些尷尬地收回手。


其實一開始便如此泾渭分明,我說不了「謝謝」」,他看不懂我的手勢,他是暫時依託於我的暗衛,我卻永遠做不了他的主人。


然而,然而,謝謝。


令九隻在夜裡出現過,白日裡輕易地見不到他人,我便愈發期待晚上起來,可能這深宮裡我一個人實在太寂寞、害怕。


九公主來我宮殿裡時排場很大,我不知道我這樣低微得隻有一個數字十七的女兒,怎麼惹到了她這位正宮所出的尊貴的嫡公主。


但是她就是來了,她惡狠狠地掐上我的臉,蔻丹紅得像血,把我摔在地上,罵道:「誰許你這樣的啞巴出現在裴大人前頭的?」


九公主妒氣重,又愛慕裴大人很久。我雖然是啞巴,卻天生一副好面容。可我連裴大人是誰都不知道。


若是九公主隻打罵我一頓也就罷了,我忍忍便過去了。她還帶了幾個侍衛,我眼睜睜地看著我溫順的侍女聽話地走到門外,眼睜睜地瞧著那幾個侍衛解腰帶,九公主看我,不像看姐妹,像是看落在地上的殘花。


我跌倒在地上,往後挪退,我這樣仰頭看著,那幾個侍衛愈發顯得如黑雲蔽日,可外頭分明是那樣好的一個豔陽天。我是啞巴,連哭都發不出聲音來,我哭著搖頭,往後邊退。


然而下一瞬,我面前擋了一個影,他半側過臉來,骨相極佳,日光影影綽綽地落到他略蒼白的臉上,是令九啊。他的功夫很好,方才幾個還寬衣解帶的侍衛,已經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九公主尖叫起來,按理來說他該止步了,可我看得分明,他傷了九公主。


他那樣挺拔,擋去我的災厄。原來,他也是會在白日出現的。隻是每每他於白日出現,是我不好的時候。


令九還是沒說話,卻回過頭看我一眼,像是幹燥的陽光,倏忽而過,他又委身於陰暗。


九公主走了,然而令九也被叫走了,我晚上的窗前再沒有影子,我再聽不見那竹葉吹成的音,我睡不著覺了,就蜷縮起來,一點一點地等天亮。父皇問我情況時,我是啞巴,說不出自己受過的苦,隻能一遍遍地流著淚磕頭。


我想說,我要令九回來。我磕頭,我哭。


我是個沒用的公主啊,保護我是要受苦的。


我等啊等,令九總歸是回來了,隻是一身的傷,在夜晚用指節輕輕地敲窗,我開了窗,見他一臉蒼白,卻從袖中為我翻出一隻雀來。


他垂下眼,長風吹拂過,令九喊我:「公主,給你。」


我伸手,卻突然按上自己的眼睛,快要落淚了。我頓了頓,才伸出手,把那隻受傷的醜雀兒接過,令九吐了口氣,眉眼舒緩了下來,就要轉身離去。


我僭越地伸出手,握住令九的手臂,已經竭力地避開洇出血的地方,可是還是不免碰到,可他連眉頭都沒有皺半分。


我比畫了兩下,我想說,我替你包扎處理下。


令九沉默地看著我,那股壓著的銳氣被月色衝淡,但是像看不懂我要表達什麼,我泄氣地放下手。他卻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他本來就是這樣冷的人,一笑起來卻很驚豔。


他說:「不用。公主千金之軀。」


他看懂了。


我「啊」一聲,卻有點難過,我做不了太多事,隻是想小小地回饋一點而已。令九看著我的眼睛,他重復地說了一遍:「不必。」


他又像一陣風一樣,回歸到他的暗處去,夜晚的竹林「颯颯」地響,月光如水般流淌,令九給我的那隻雀兒腳好像傷到了,此時乖乖地趴著,已經被人細心地包扎過了。我戳了戳它的肚子。


我在深宮之中的第十五年,挨了一頓打,換來了一個令九。


我看著天上的明月,託腮想,世界上大概沒有比這個更幸福的事情了。


2


許是因禍得福,因著九公主這檔子事,我父皇又重新記掛起了我,大概是他年歲已老,宮中的皇子、皇女大多出嫁、娶妻了,早已離開了皇宮,他身邊剩下的女兒隻剩下我和九公主、十公主這些人,他老來難得起了一點慈父的心,就把我遷了個更大、更奢華的宮殿,遠離了那個靠著竹林的地方。


我雖然不會說話,但從小沒有嬌養,脾氣比起幾位公主,格外溫順,恰好討了我父皇的歡心。


他為我找了教習嬤嬤,來練我的姿態,我便事事盡心,摔得膝蓋青腫也要做得最好。九公主笑我渴慕愛過了頭,想著這樣多博得一些父皇歡心。


其實她說得也沒錯,我是想要父皇待我再上心一些,我想,若我地位再高一些,也能護得住令九些。


父皇闲時教我寫字,我寫得吃力、生疏,他便輕輕地一皺眉,我以為他要怪我,他卻輕輕地嘆了口氣,摸上我柔順的發,他說:「小十七,你受苦了。」


他這皺眉,從前欺辱我的那些宮人都被處罰了,連九公主給我使的那些絆子也沒能躲過去,闔宮上下才知道,這位出身卑賤被忽視了多年的十七公主,是得了聖眷了。


父皇摸我頭發時,我感覺心間有股酸澀湧上來,像是從前忽視的被壓著的情緒有了著落的地方。


新宮殿裡陳列了許多珍寶,父皇像是覺得有些虧欠,一次性地把十幾年缺漏的東西都補上,宮裡來來回回地來了許多宮人,連侍衛都不曾落下。雲一樣的綢緞、水一樣透亮的玉石源源不斷地送到我的手上。


闔宮上下見了我,再不能欺辱我半分,都要低下頭,喚我一聲「十七公主」。


九公主棠儀見了我,隻能嘴上逞一分能,再不能對我做什麼了。


我像是剛得了糖的小孩,這些福分吃下去都是甜蜜,然而回味過來,又免不了生膩。我半夜從夢中驚醒時,才怔怔地發現,我窗外再沒有竹林颯颯的聲音,月光不再透過窗紗進來。


窗外也再沒令九的身影。


我好久沒見過令九了。


我剛驚醒,守夜的丫頭就急慌慌地來問我:「公主,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


可是,怎麼會沒有事呢。我邊上有了大堆的丫鬟婆子,外頭繞了一圈圈的侍衛,我不必再擔心有老鼠爬過我的臉也能安心入睡,但是,令九不能再在深夜給我吹笛了。


那隻雀兒,我把它照料得很好,金絲籠中裝著它,但總是恹恹的。


我想,我想令九了。


3


我寫字總是很吃力,寫字也寫得難看,父皇打量了一下我的字,給我點了個新師父。


我這才親眼看見裴大人。


青蓮作骨,兩袖如雲。父皇喚他一聲「裴卿」,道:「小十七的字實在難看,裴卿寫得向來好,好好地教教她。」


我少見生男,難為情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鞋履上那一朵蓮花。


裴大人站在我的面前,含笑地喚我一聲:「十七公主。」


我抬起頭,他伸出手,白皙的指節彎動,像是蝴蝶翩飛一樣輕盈,我略略地睜大眼,他沒有同我說話,他用的是手語,靜靜地和我道:「十七公主,你好。」


我心頭不知道漫上什麼樣的感覺,像是那些甜蜜都褪去了膩。


我彎起一個笑,十分真心實意地和父皇道謝。


我時常覺得這天降的好運像是一場燃燒的美夢,是虛假的,可裴大人的到來,讓這場夢境逐漸地真實起來。深宮裡少見溫情真意,我卻從裴大人身上感受到了那麼一分。


他會用手語說話,我們的交流是寧靜而豐富的。


他教我寫字,筆在他指下洇出疏狂的字來。九公主知道了氣得要發瘋,險些推翻了我寫字的案桌,可裴大人一出現,她又委屈地紅了眼眶,扯著他的袖子問要不要吃她宮裡新做的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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