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九九七,是屬於我們的一年。
這一年的秋天,我驚喜地發現身體裡孕育了新的生命
程寄聲在最初的喜悅之後,更多的是擔憂。
我自是明白,他心疼我。
在他看來,生孩子這事,男人便是再心疼也不能分擔半點疼痛。
所以,之前偶有話題提及孩子,程寄聲曾認真說過:「有沒有孩子都不重要,咱可以不生。」
我哪肯啊。
被幸福包裹著的日子,我偶爾也會想起那一份九九年的尋人啟事。
我那麼明確,自己永遠都不可能離開他。
但又惶恐,若是天命不可違呢?
倘若如此不幸,我真的注定會走,總要有人陪在他的身邊。
而且,這個男人,他值得我為他生一個孩子。
懷著這般惶然的心思,我異常珍視這個新生命。
程寄聲幾乎暫停了工作,待在廚房的時間越來越長,變著法子做各種各樣好吃的。
得他照料,我幾乎沒什麼不適,反而日漸圓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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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嗔怪,一邊嘮叨著趕緊照幾張好看的照片,免得以後圓了難看。
程寄聲特意拿出少年時玩過的相機,我嫌棄自己氣色不佳,非得他給我拍了一組黑白照片。
拿到照片的那一瞬間,我是欣喜的。
他確實是有些拍照的功底的,每一張照片裡的我都是我不曾見過的自己的模樣。
但看著看著,我便又蹙了眉。
這組照片,似曾相識。
很快我便想起來了,是了,我見過的,在那一份一九九九年的尋人啟事上。
原來,這照片是程寄聲幫我拍的。
我盯著手中的照片,腦海中亂糟糟地想到一句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這個念頭的出現,使我惶恐難安,下意識抬頭去看程寄聲。
秋日的陽光金黃色,靜靜地鋪滿窗臺,他垂頭在看照片,唇角微微上揚,眸中盡是珍愛的情意。
我的心頭蒙上一層陰霾,久久揮之不去。
很難想象,如果我失去他,我該怎麼辦?
也不敢去想,我要是走了,程寄聲當如何?
這幾年啊,我們努力地把彼此融進自己的生命,虔誠相愛憧憬著未來每分每秒。
分開對我們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
程寄聲察覺到我的異樣,抬頭問:「是不喜歡嗎?」
不敢讓他平添憂慮,我忙斂去情緒,胡亂找了個話題:「沒有,我隻是在想,你喜歡男孩女孩?」
這問題倒也合適宜,程寄聲不作他想。
沒什麼遲疑地答道:「女孩。」
「為什麼?」
「像你。」
被人偏愛,從來都最能療愈人。
我極力淡去心中不安,更加小心仔細地呵護那個即將到來的孩子。
九七的冬天,早早下起了雪,我身子懶,窩在沙發上不愛動。
雪光明晃晃照亮窗臺的每一天,程寄聲就在鋼琴前安靜地彈上幾曲。
我常伴著悠長輕緩的琴聲入眠,青天白日也能得一個好夢。
在程寄聲身邊,時光溫柔得讓人沉醉。
便也忘了,這人間啊,原是有苦的。
21
冬末,雪依舊沒停的趨勢。
清晨我突發奇想,想去堆個雪人玩兒。
程寄聲拗不過我,把我裹得嚴嚴實實後,領著我上院子裡過過堆雪人的癮。
不湊巧,剛出門就被廊檐下蜷縮的人影嚇了一跳。
程寄聲把我護在身後,細看,是一個裹著件破棉襖的少年,人很瘦,一張臉幹巴巴的,天寒地凍,他縮在廊檐下被凍得直哆嗦。
料想是從遠方來的流浪兒,無家可歸便躲到檐下躲避滿天飛雪。
見著我們,他怯怯抬起頭,雖臉色凍得發青,那雙眼睛卻是清澈幹凈的。
可憐巴巴看著人,像受驚的小綿羊。
我無端就想起了自己初來時的可憐樣,若不是遇上程寄聲,我怕是比他還慘。
遂心生惻隱,扯了扯程寄聲的袖子:「他這衣裳撐不過這個冬天的。」
程寄聲稍稍遲疑,他大抵是想給少年點錢把人打發了的,見我有意留他,便也心軟了。
細細詢問了少年的來處,把他安置在了後院的空屋。
這個冬天,家裡多了一個小少年。
少年有個怪好聽的名字,「姜年」。
人很靦腆,但極其懂事勤快,活兒總要搶著幹,不怕臟不怕累。
有了他,程寄聲反而閑下來了。
除卻在做飯這件事上,程寄聲堅決不讓他沾手,其他的也就隨了他。
姜年的到來,確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
他會在每個清晨掃雪時,在院子裡堆起一個個漂亮的雪人兒,系上紅色的小圍巾,迎著風恣意招展。
我趴在窗前,便能一眼看到,心情無比愉悅。
其實我留下姜年,是存了點程寄聲不知道的心思的。
姜年是個孤兒,性子又純良,跟了程寄聲,隻要好好待他,日後他定會感念恩情,常伴在程寄聲身後。
我總怕,若我真的走了,程寄聲孤身一人。
怕啊,怕他身邊無人,怕他在這個房子裡,如從前般孤獨如遊魂。
冬天即將過去,春風悄然藏在消融的冬雪裡。
毫無徵兆的,早晨一陣腹痛如刀絞。
我捂著肚子疼得身體蜷縮在一起,程寄聲嚇壞了。
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暴躁,沖著也被嚇到的姜年嘶吼:「去開車。」
他忘了,十五歲的姜年不會開車。
姜年緩過神,急沖沖去叫救護車。
程寄聲等不了,抱著我沖出了家門。
這天是冬天最後一場雪,昨日我看天氣預報時還同程寄聲說:「春天終於要來了,等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去郊外踏青。」
說好了要去踏青的,可一九九八年的整個春天,我都沒能去吹過一陣春風。
我和程寄聲心心相念的新生命,夭折在了這個春天。
明明我們已經千萬個小心呵護,她仍然沒來到我們的身邊。
醫生也說不出來個所以然,隻說胎心停了,無力回天。
我哭了一場又一場,反反復復醒來睡去,在這個漫長的春天。
總是渾渾噩噩的,任程寄聲如何安慰勸解,全然沒聽進去。
直到這裡,我相信了天意。
我原就不屬於這裡,所以我帶來的新生命怎麼留得住?
那麼,我也一定會走的對不對?
22
所以啊,我難過,是因為那個不可以來到我們身邊的孩子。
也是因為,我終究要離開我的愛人。
要問我哪一個更心痛,我承認,是後者。
我整日頹然,恍惚半日驚醒,一如既往被程寄聲抱在懷裡。
燈影昏昏沉沉,我方驚覺這些時日,他竟比我還要憔悴,人清瘦了一圈,瞧著可憐。
想到去醫院那日,我即將被推入手術室,程寄聲死抓著我的手,眼睛紅了一圈。
聲音顫得厲害,一句一句哄我:「乖,別怕,我在呢。」
他沒辦法跟進來,手術室的門關上最後一秒,我暈暈乎乎看他,看得真切,他掉了眼淚。
這些時日,我隻知自己痛不欲生,卻總忽略了,每回我哭得撕心裂肺,他也會跟著紅了眼眶。
那般美好的人,硬生生被我折騰糟蹋成了這副模樣。
他何嘗不心碎。
內疚難過抓心撓肺,我有罪。
既已知注定的未來,又平白無用消耗仍能擁抱的當下,如此愚蠢。
「多久沒刮胡子了?」我伸手撫摸他的臉,心痛難忍,一說話眼淚就掉下來了。
見我又哭,他顧不上自己,手忙腳亂替我擦眼淚,淚水暈了他的袖。
「可是哪裡不舒服?」
這三月裡,身體上的傷早就被他細心調養好,哪會有什麼不適。
哭,不過是心疼他罷了。
我著實算不上一個好妻子,相反恃寵而驕,鮮少為他做過多少事,
反而是事事需要他操心記掛。
手撫過他的臉,骨頭嶙峋,我哽咽問他:「傻子,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
這段時間,我不記得他是否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也不記得他是不是好好睡過一覺,
像是從混沌之間醒來,心疼難抑。
程寄聲沒回答,反問我:「是不是餓了?」
我哭著哭著就笑了:「你個傻子。」
真傻啊,什麼都想著我,也該抽點時間照顧照顧自己啊。
我隻能變著法子哄騙他:「程寄聲,我餓了。」
嗯,隻有這樣,他才能陪著我安心地吃上一頓飯。
空氣裡的涼意絲絲消散,夏天如期而至。
我想起春天時去踏青的約定,到底是錯過了。
以後,別再錯過了。
「程寄聲,我好了。」我握緊他的手,「別再擔心我。」
他隔著燈火定定看我,似要確定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說,真的好了。
「真的。」我站起來,步伐輕快躥到他身後,繞著他的脖子貼在他背上,輕輕地晃呀晃。
初夏的夜晚,有風輕輕吹拂窗紗。
我晃著他撒嬌:「以後不管去哪兒,你都帶著我好不好?」」
想和他在一起,在倒計時的每分每秒。
牽著他的手,擁抱,親吻,在每個睡去之前的夜晚,醒來之後的清晨,把愛意訴滿。
程寄聲的吻溫柔的落在我的手背,好久啞聲應:「好,都依你。」
23
自這天起,我真的成了程寄聲的尾巴。
他演出上節目,我坐在臺下,掌聲雷動時總止不住自豪地和旁坐炫耀:「看,那是我老公。」
幼稚吧,我卻每每樂此不疲。
程寄聲從臺上下來,第一時間回到我的身邊,
或是陪著我看完其他節目,或是牽著我的手回家。
時間長了,圈內許多人便都知道了,盛名之下的鋼琴家程寄聲有個十分黏人的太太,亦步亦趨,寸步不離。
誰想約一下程寄聲吃頓飯都不行,他永遠隻有一個理由:回家陪太太。
就連林敖都受不了了,開玩笑調侃程寄聲是妻管嚴。
程寄聲也挺損,輕飄飄一句:「喲,今天脖子上沒抓痕,有出息了。」
林敖每回都被氣得直呼日子過不去了,都欺負他。
一眾朋友都知道,別看林敖在外頭呼朋喚友豪氣幹雲的,回到家,少不了挨揍。
他的小嬌妻,脾氣上來是又抓又撓,兩個人打打鬧鬧,這些年下來,也沒見散伙。
要說妻管嚴,林敖當仁不讓。
我常有些羨慕他們,這樣充滿煙火氣的生活,誰又能說不是幸福?
有人陪著鬧,有人陪著笑,有那麼長的歲月相愛相守。
怎麼能不讓我艷羨?
我也曾試圖認真地和程寄聲說起我的來處,毫不意外,他不信。
學著初見時我的說辭,抱著我不正經地廝磨:「嗯,我知道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餘妹妹。」
為了讓他信服,我翻箱倒櫃去找那份帶過來的舊報紙,卻不知道丟去了哪兒,怎麼也找不到。
或許命運早已經寫好了故事的枝節細末,半點由不得人,
又或許,我杞人憂天了,上天自憐惜凡人悽苦,留我在他身邊。
隻是也難免,在情濃擁抱的夜裡,把離別的叮囑當做情話說給他聽:
「程寄聲,如果有天我不見了,你一定要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再見。」
24
和程寄聲的第五年,情意濃烈又平靜。
時間不聲不響,悄然走到一九九八年,這年的除夕,家裡來了客人。
高挑美麗的時髦女人拎著遠洋歸來的行李,笑吟吟站在門口,我聽見她親昵地喚程寄聲「阿聲」。
她對我客氣且禮貌,但我總感覺,她看我的眼神有種難以言喻的復雜。
程寄聲待她同樣客氣,不冷不淡的疏離。
我卻能看出來些許,他們之間是再熟悉不過的。
女人的敏感是天生的,我多想了些,一頓年夜飯吃下來隻覺索然無味。
更氣人的是,飯後她還委婉地表示想要在家裡留宿。
程寄聲冷淡拒絕了:「不方便。」
說完便讓姜年幫忙送她離開,順便幫她找一個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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