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在暗處候著,我坐在門前廊階下等玉妃、齊妃出來。
流螢漸漸多了起來,我攤開手心,頃刻落下明明滅滅的幽光。
微弱、自由的光,真好啊。
陳舊的木門咯吱被推開,身後的歡聲細語,在見到我後,頃刻煙消雲散。
死一樣的寂靜。
忽然,她們爭先恐後沖到我面前來,跪下認錯。
齊妃一人承攬罪責,口齒伶俐:
「玉妃她天真無知,不懂宮裡頭的規矩,是我讓她燒紙錢的……請娘娘放過她……」
玉妃冷著臉打斷她:
「誰天真,誰無知,齊小小,要死就一起死,別給我擱這串什麼戲.....」
齊妃火辣辣瞪了她一眼:「玉幼幼,你是不是傻?送什麼人頭?」
玉妃冷著眉瞪回去,「你死了,我絕不茍活。」
兩人一來一往,不僅嘴上打仗打得熱鬧,眉毛官司也打得激烈……
雖然吵得兇,可言語間,她們都在彼此庇護。
在這陰冷的宮裡頭,也有溫暖的人情。她們還在吵吵鬧鬧,完全無視我……
我終於忍不住打斷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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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別鬧了。本宮問些問題,你們如實答,隻要你們沒犯過其他事,今晚這個事情,本宮就當沒見過、沒聽過。但倘若,有誰作假,我不殺她,我殺另一個人。」
愛是盔甲,也是軟肋。
她們臉色又紅又白地望了望我,又互相對視,最終,點了點頭。
我先問齊妃:
「他們背地裡傳你什麼暗病,說的什麼……」
齊妃跺腳辯駁:
「他們那些人嘴上不積德……我隻不過是,喜歡看美人,誰漂亮我就多看幾眼,就不知道怎麼傳著傳著,他們就說我喜歡女人……皇帝又不讓我侍寢,我也沒法子證明自己……」
原來如此。
我又問玉妃:
「先前他們說你半夜提著一隻貓開膛破肚……」
玉妃橫眉冷道:
「那些蠢東西,老娘那是在給貓縫傷口,貴妃那老娘們,把小小送我的貓摔了,太醫院那幫老家伙不願意來救,我隻能自己動手了。」
我記起來傳聞中的說法,第二天,那隻貓完好無缺。
我狐疑地打量玉妃:「你還是個大夫?」可能還是個醫術了得的大夫?
齊妃插嘴了,她望著玉妃,眼裡放著閃爍的光芒:
「娘娘可別小瞧我家幼幼,太醫院那幫老家伙也不一定有她這手藝,我上回被貴妃打得傷了內臟,一受風就嗆,也是幼幼替我治好的……」
難怪,林妃的起居注中提到,玉妃說可以幫她落胎。
我又接著詢問她們林妃的事情。
很遺憾,林妃自死都保護著她心中的那個人,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那個人的身份。
但玉妃、齊妃還是提供了很有用的線索:
一、林妃給那個男人送了很多首飾。宮裡頭賞賜下來的首飾都登記在冊,隻需要核對一番,就能知道哪些沒了,那個男人得了首飾,必不會留著它們為禍,定要拿去典當換銀錢,回頭可以查訪一遍當鋪。
二、林妃腹中胎兒的月份確認了。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懷上的,那就可以查那段時間的值班表,縮小範圍。
我得到想要的信息,準備走。
玉妃、齊妃再次向我確認:「娘娘,你說話算話嗎?」
我停住腳步,後宮三股勢力,太後一派,皇帝一派,貴妃一派,而我,身為皇後,雖然有端木家事先鋪陳好的宮人相輔,可是,畢竟宮人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玉妃、齊妃她們兩個,有情有義,有能力。
我掉頭問她們:「要不,以後你們跟著我?」
我們都勢單力薄,我們都需要盟友。
她們對視,遲疑了片刻。
然後,皓月當空,她們上前來,和我擊掌結盟。
「娘娘,我們願與你同舟共濟。」
「好。但凡我在,決不讓人再欺負你們。」
我心情愉悅,踏著月光回宮。
三公子護送我回去。
到了宮門口,一道暗墻下,分別的時候。
他忽然問我:「娘娘,你怎麼不問問我?」
我疑惑:「嗯?」
他抱起胳膊,風輕雲淡道:「我也可以啊。」
「什麼可以?」
他恨鐵不成鋼地望著我:「我好歹是北府副統領,你怎麼不向我邀約?問問我,以後,要不要……」他停了停,目光移向別處,「跟著你?」
我們之間……三公子寂寞,我又無法拒絕他……所以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
我知道三公子是真心地想幫我,他已經幫了我很多次。
可是,他跟著我,怎麼都不好。
跟著我在這囚籠裡,在這狹窄的一方皇城裡掙扎,有什麼意思。
他還有機會離開的,等他娶到心上人,他還是可以選擇自由。可我,又不一樣,我隻能一輩子,在這座皇城裡,歡愉也好,難過也好,就那樣老死去。
如果我不是這樣的身份,我也想去爭一爭三公子的。
可是……現在我是皇後。
與我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別人。
今晚,齊妃、玉妃她們提醒了我:愛,是軟肋。
三公子,是我全部破綻。
隻要他在,我就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一旦被發現,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我握緊手中鋒利的狼牙。
狼牙,跟平安符不一樣,平安符每個人都可以有,可是狼牙,很少人會有,尤其是這樣一枚特別的,我不能留下。
還有,綠鐲子……
我望向他,笑了笑:
「三公子,你跟著我做什麼?你不屬於我,不屬於皇宮.....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可以離開了。」
我把狼牙遞還給他:「……玉妃那,真相大白了,不需要闢邪了。這個,還給你。
謝謝你。」
三公子忽然就生氣了。
他接走狼牙,扯出平安符扔回給我,又冷笑:
「娘娘也挺會消遣人的。我想要什麼,你根本就一無所知。」
三公子拂袖而去。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站了好久,反省,我剛才是怎麼得罪他的?
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
多麼想去哄哄他。
不,我不可以。
再這麼下去,總要害人害己的。
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對……我該忙起來的……
二十六
皇帝又耍手段離間我和太後了。
我跟太後一齊用晚膳時,他來了,挨著我坐下,很快有宮人伺候他,我低頭安靜地吃,覺得有點冷,掀起眼,就看見皇帝那冷冷的目光瞟過來,可那寒冷的目光隻是須臾,在太後望過來那瞬間,他的目光立刻變得溫柔:
「敏兒,你太瘦了,多吃些.....」
他一邊說,一邊紆尊降貴殷勤地為我布菜。
我很欽佩皇帝,他可以隨時隨地立刻變臉,對一個明明很陌生的人登時親熱曖昧起來,此時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我也隻得微笑著回視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當真夫妻恩愛。
他往我碗裡夾的都是我不愛吃的菜,我看著有些難以下咽。皇帝又問我:
「怎麼了?不愛吃?」
我沒法子,隻得微笑著,一口口地,硬著頭皮,咽下去,還得捧他的場子:
「多謝陛下,都是臣妾愛吃的……」
太後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輕輕笑起來:
「這老二,為娘還道你是來盡孝心的,原來是來伺候媳婦的……」
這等伺候,我還真是消受不起。
皇帝又笑吟吟地為太後布菜,他們母子又開始你來我往地敷衍了,受苦的是我。
皇帝竭力向太後證明,我們夫妻多麼恩愛,我剛對付完那些難以下咽的菜,他又把他碗裡的撥了過來,而太後看我的目光,越來越不尋常……
然後我就聽見太後忽然說:「老二,你也不小了,該要個孩子了……」
皇帝忽然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對太後笑道:
「母後說的是,兒臣和敏兒,正在努力……」
我嗆著了,皇帝神色佯裝慌張地遞水過來喂我,還撫背,太後笑著:
「瞧這孩子,還不經事呢……」
我聽出她那笑聲裡滲著一點冷意……
我緩過勁,皇帝撫著我的肩,忽然笑道:
「對了,母後,敏兒說今年由她為您操持壽宴……」
我什麼時候說過?皇帝提出這個事,透著一股子不尋常勁兒,他巴不得我跟太後成仇,又怎麼會讓我為太後辦壽宴,討太後的歡喜呢?我覺得他不安好心。
太後也有些意外,但很快眉開眼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就辛苦敏兒了。」
用完膳,皇帝牽著我走回去,我問他:
「陛下,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辦壽宴?」
皇帝恢復了他的真面目,笑得陰惻惻的:
「敏兒不是後宮之主嗎?這種大事,自然由你主持。」
我狐疑地看著他,他停住腳步,曖昧地勾住我的下巴,仍笑著,隻是那笑透著森冷,他把唇貼到我耳邊,低聲道:
「今年國庫緊張,給太後辦壽宴,拿不出銀子,皇後自己想想辦法,替朕分憂吧。」
我就知道,皇帝在給我設套。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等著我出醜,把太後得罪了,到時候,我沒得選,隻能投靠他。
我冷笑道:「多謝陛下委以重任,臣妾定當全力以赴。臣妾鬥膽,請陛下到時候幫臣妾一個忙。」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哦?什麼。」
我笑了笑:「到時再說,陛下答應嗎?」
皇帝盯了我片刻,很意外,沒有再笑得那麼陰森森,難得露出一個正常的笑容。
「好,朕答應皇後。」
他似乎還沒過夠戲癮,又雙手按住我的肩,把我攬到身上,貼著我的臉,曖昧地說話:「皇後,朕很期待你的表現,別叫朕失望。」
擁抱的姿勢,彼此是看不見彼此的表情的,我漠然地望著別處,可這一望,目光和另一個人撞在一起,那撞上的目光,頃刻就驚濤駭浪。
……三公子……
他應該是剛下值,正提著燈,從曲徑裡轉出來。
他遠遠地看著我,嘴角漸漸勾起一個嘲諷、冷漠、決絕的笑。
那點笑意很快又熄滅了,他掉過頭,轉入別處黑暗裡。
這樣,挺好的。
我的心四分五裂的。
皇帝松開了我,看了我一會,忽然問:「皇後,怎麼了?」
我難過得很明顯嗎?
皇帝,是個很敏銳的人。
我默了默,垂下眼,解釋:「臣妾怕辦不好陛下交辦的差,兩頭都得罪了,到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確實為太後的壽宴憂心忡忡,恰好借這點憂慮來掩其他多餘的情緒。
皇帝撫了撫我的臉頰,目光幽深:
「其實皇後也可以現在做選擇,何必多費周折呢?」
我笑盈盈道:
「現在做選擇,臣妾怕哪天就坐不穩這個皇後了。」
倘若皇後那麼沒用,等失去利用價值,很快就會被一腳踢開。
不是選擇了哪一棵大樹,就可以長長久久好乘涼的。
時局在變,即使站對了隊伍,如果沒有自己的實力,很快也會飛鳥盡、良弓藏。
皇帝隱淡地笑了笑:「皇後有志氣。哦,對了,朕提醒下皇後,有時間,多在賀壽這個事情上下功夫,至於林妃那個案子,不過是醜聞一樁,能揭就揭過去吧。」
哦,皇帝要我忙賀壽這個事情,還有這層含義,他希望林妃這樁案子揭過去。
我笑得無可奈何:「臣妾也想,可是太後再三叮囑,林妃身世可憐,又跟她投緣得很,無論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男人和兇手,挖出來。」
皇帝冷笑了一聲,「皇後還真是左右逢源,蛇鼠兩端。」
很好,皇帝惱了,就拂袖而去,我可以清凈一會了。
春甜在前頭打燈,我慢騰騰地走回去,路過北府衙門,我漸漸放慢了腳步,門縫裡漏出來一點朦朧的光,方才三公子掉頭走的方向,是這邊,他應該還在。
我正想著,忽然嘎吱一聲,沉甸甸的朱紅高門被推開了,有人闊步走出來。
巧得很,是我想的人。
隻是,他那張矜貴濃艷的臉繃得緊緊的,無端地叫人生冷的神情。
他看見我,停住腳步,就站在高階之上,望下來,那目光很冷,不說話,不點頭,不問候,隔著冰凍三尺的冷漠,好像我們是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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