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個架式,老媽應該是沒有留下他的什麼東西,大概除了那架鋼琴,都一股腦全寄過來了。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覺得鬱悶,壓抑,難以理解也無法接受,也有怨恨和憤怒,但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才第一次感覺到了傷心。
跟家裡的人冷戰,被老爸老媽罵,被他們送回出生地,這一切都沒有讓他傷心過,看到老媽像是要完成什麼任務似的完全沒有分辨也沒有考慮他是否需要就原封不動寄過來的這些東西時,他才覺得心裡很疼。
這種傷心比之前他的任何一種情緒都要來得強烈和避無可避。
司機停車的時候他差點兒站不起來。
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從車上搬了下來,車開走之後蔣丞輕輕踢了踢箱子,嘆了口氣。
靠著箱子盯著路邊被踩成黑泥了的雪發愣,一直到一個收破爛的大叔騎著三輪車經過,他才動了動。
“這兩箱書。”蔣丞指著箱子。
大叔看了看:“我們現在收書跟收廢紙一個價。”
“行,收吧。”蔣丞說。
大叔把書稱好了之後,他又打開了小雜物的那個箱子,把裡面他唯一想留著的那把黑色大彈弓拿了出來,然後問:“這些呢?”
“我看看,”大叔在箱子裡很粗暴地來回翻了一下,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看了看,“這些都沒什麼用,拆不出東西來……三十塊。”
“拿走。”蔣丞說。
“你手上那個還能值點兒錢,”大叔說,“二十?”
“這個不賣。”蔣丞把彈弓放到兜裡,感覺大叔真夠黑的,二百多買的,二十塊也敢開口。
還有兩箱是他的衣服,大叔依然挺有興趣地想收:“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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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呢?”蔣丞說。
大叔呵呵笑了幾聲,從兜裡掏出錢遞給了他,還有張名片:“再有東西賣,就打我電話啊,我住得近,過來得快。”
“好。”蔣丞把名片和錢一把都塞進了口袋裡。
兩箱衣服他拖進屋裡的時候覺得跟拖了兩箱鐵似的,很沉。
也不知道是真的沉,還是他沒勁兒了。
兩個箱子的衣服放在屋裡還是放得下的,他坐到床沿上,看著眼前的箱子。
那麼多的東西,費了個大勁花了錢運回來,然後賣了廢品,他沒忍住笑了起來,這腦子太好使了,學霸。
他從口袋裡拿出髒兮兮的錢,都是零錢,看著倒是挺多。
那麼沉那麼大的箱子,變成了幾張小小的紙片。
第17章
顧飛坐在收銀臺後面,一邊玩手機一邊看著在貨架前已經轉了第三圈的李保國。李保國沒什麼目標,就那麼來回轉著,時不時往顧飛這邊看一眼。
李保國不止一次偷拿過東西,所以他每次來,顧飛都會直接盯著他,但現在突然來了個蔣丞,他就有點兒盯也不是不盯也不是了。
李保國不是個小偷,有時候把錢賭沒了想買東西,他會先赊賬,生活在這裡的主力都是社會底層的窮老百姓,赊賬這種事兒不少,但李保國赊賬的時候又總會想辦法再偷拿點兒……
“大飛啊,”李保國的手往大棉衣兜裡放了一下又抽了出來,去冰櫃裡拿了一袋魚丸子走到了收銀臺前,“這個,我過兩天給你錢?跟上回那些一塊兒?”
“嗯,行,”顧飛從抽屜裡拿了個本子出來,找到李保國那一頁,往上寫著,“魚丸子一袋,牛二一瓶,大的……”
“什麼?我沒要酒。”李保國有些尷尬地說。
“兜裡那瓶,”顧飛看了他一眼,“李叔,少喝點兒吧,都記不清事兒了。”
“哦,哦,”李保國扯著嘴笑了幾聲,拍了拍口袋,“是,拿了瓶大二……再給我拿包長白山吧。”
顧飛回手拿了包十塊的長白山給他,然後也記上了。
“字兒寫得真好,”李保國湊過來看著,“哎,我兒子你認識嗎?”
“李輝當然認識啊。”顧飛說。
“不是李輝,我小兒子,丞丞,”李保國胳膊肘撐到收銀臺上,“剛認回來,小時候養不起送人了……他也在四中,你知道他吧。”
“嗯,好像知道。”顧飛點點頭。
李保國嘿嘿笑著:“他學習非常好,跟小輝不一樣,是個優等生,優等生你知道吧?你們這幫小混蛋都是差生吧?我小兒子可是好學生。”
顧飛笑了笑:“是的。”
“記上了吧?過幾天我讓丞丞拿錢過來給你,”李保國又看了看本子,用手指了指,“他的字肯定比你寫得好。”
“……是。”顧飛繼續點頭。
李保國心情舒暢地出去了之後,他低頭看了看本子上自己的字。
別的他不敢確定,但蔣丞的字……就隻能是呵呵呵呵了,絕對屬於全寫對了都有可能因為字太醜讓老師受到刺激而被扣分的那種。
快中午的時候,老媽拎著個保溫飯盒進來了:“我做了點兒紅燒肉。”
“今天沒出去?”顧飛站起來,把旁邊的小桌支了起來,“你吃了嗎?”
“我出去哪兒啊!我還能去哪兒!”老媽一臉不痛快,“我跟誰出去一趟不得害得人家丟半條命啊!我不吃!”
“你找個不欠抽的不行麼?”顧飛說。
“你眼裡有不欠抽的人嗎,你什麼時候能看到別人身上的好!”老媽很不滿地說,“這個你不順眼,那個你不順眼,你媽守寡你就順眼了是吧!”
“看到別人身上的好得那人身上有好。”顧飛打開飯盒蓋,拿了小飯盒,把裡面的紅燒肉扒拉了一半進去。
“二淼呢?”老媽問。
“玩去了,給她留點兒就行,”顧飛說,“餓了就回來吃了。”
老媽嘆了口氣:“成天野成這樣,性格還那樣……我看著她頭都大了,以後怎麼辦。”
“那你別看。”顧飛坐下開始吃飯。
“今天你去一趟吧。”老媽看著他突然說了一句。
“去哪兒?”顧飛吃了塊肉,其實他知道老媽說的是什麼。
“今天什麼日子你不記得了啊!”老媽往桌上拍了一巴掌,“你爸才死多久你就不記得了!”
“死挺久了。”顧飛說。
老媽瞪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抽了張紙巾出來開始抹眼淚。
顧飛一直沒想明白老媽對她丈夫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情,人活著的時候天天吵,吵完了打,打完了就求老天爺讓這個男人早死早超生,人死了以後卻又一提就哭。
有時候還哭得很真心實意,肝腸寸斷的。
“我前兩天去過墓地了。”顧飛邊吃邊說。
“沒用,我說過去墓地沒用!”老媽看著他,“哪兒死的去哪兒!說多少回了!要不然都不得安生!你不願意去我自己去!”
“我下午去。”顧飛嘆了口氣。
“燒點兒紙,”老媽抹著眼淚,“那個傻逼太會敗錢了,在那邊兒估計要飯呢。”
“你下午就在店裡,”顧飛說,“不要動錢,你敢動錢,我就跟閻王說我燒的都是假幣。”
“……神經病!”老媽瞪著他。
老爸死的那個湖,離得挺遠的,在一個圈了地說要建小公園卻始終撂那兒沒人動的荒地上,因為附近沒什麼居民區,平時去的人很少。
這兩年連水都快沒了,更是沒有人會去,一到冬天幹脆就人影也見不著。
如果當年這個湖也像現在這樣沒有水,如果那個冬天湖上的水凍得再結實一些……老爸也就不會死。
但是。
在給蔣丞概括李保國的時候他有些恍惚,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向別人介紹老爸。
有時候不敢去細想,不敢面對自己內心曾經那麼希望他死掉,不敢面對自己內心一直到現在都覺得如果再重來一次,他還是希望那個男人死掉。
他的內心和這個湖,都是他不願意接近的地方。
如果不是老媽每年都讓他過來燒紙,他永遠都不會靠近這裡。
從家裡出門左轉,繞過小工廠之後一直往前走,沒有拐彎沒有岔路,走到無路可走的時候,就到了。
從小工廠繞過來之後路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滿眼的破敗和落寞,冷清得像是到了另一個空間似的。
顧飛把帽子拉低,口罩捂好,再拿出耳包戴上,也許是因為這邊沒什麼建築,也許是因為他害怕,他覺得冷,覺得風從哪裡都能鑽進身體裡,再向外一層層透出寒意。
今年雪不多,但因為沒有人清掃,地上還是蓋了一層,細微的咯吱聲,踩上去讓人心裡發慌。
走了一會兒之後他低頭看了看腳下,突然發現地上還有一串腳印。
他愣了愣,回過頭又往來的路上看了一眼,的確是有兩行腳印,有進去的,沒有出去的。
居然有人在這種季節裡跑湖邊去了。
他皺了皺眉。
來湖邊燒紙這種事兒,他不太願意被人看到,他不願意讓人以為他心懷愧疚。
他沒有愧疚,他有的隻是害怕而已。
湖面雖然不大,但走到湖邊之後風還是刮得急了很多,吹得人眼睛疼。
他從稀稀拉拉的樹林裡穿過,踩著荒草堆走到湖邊,之前的腳印消失在了碎冰茬裡。
往左右看了看都沒看到哪兒有人,他猶豫了一下,盯著已經不少地方都露出湖底了的湖裡看了看,也沒有人。
當然,就算有人過去踩碎冰掉下去……現在這湖也淹不死誰,隻能凍死。
他找了棵樹,靠著樹幹蹲下,把手裡的袋子扔到地上,掏了根煙點上了。
他想再等一會兒,他不想再沿著湖往裡走,這個位置是出入的必經之地,他想等那個人出來了再開始燒紙。
但是等了快二十分鍾,再不動喚一下他就該被凍上了,也沒見有人出來。
“操。”他猶豫了一下把煙掐掉了,拎起袋子。
隻能再往裡走一些了,一是看看誰過去了,二是找個隱蔽些的地方。
往裡走了幾百米之後,顧飛聽到了一聲脆響,從湖中間傳來的。
一聽就不是那種冰面自然開裂,而像是被人踩了或者有東西砸在上頭。
他趕緊轉頭往湖中間看過去,但卻沒有看到有人,也沒看到別的東西,一切都是靜止的。
他突然感覺後背發涼,又猛地轉過頭看了看身後。
沒有人,也沒有什麼……看起來可疑的東西。
他頭還沒轉回來的時候,湖面上又傳來一聲脆響,他又猛地一扭頭,感覺自己腦袋都快擰斷了。
依然是什麼也沒看到,但這次的聲音比之前那次要悶了一些。
他慢慢後退了幾步,靠在了一棵樹上,雖然有點兒幼稚,但的確是背頂著實實在在的東西才能讓心裡踏實一些。
這次他緊緊盯著湖面。
過了也就幾秒鍾,他看見了很小的像石塊一樣的東西從離這兒百十來米湖邊的枯草叢裡飛了出來,打在了冰面上。
這回聲音不脆了,而是沉悶的一聲“噗”。
有人扔石頭?
這麼無聊?
但看飛出來的這東西的速度,也不太像是用手能扔得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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