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第2章

沈言辭找到我時，我正又累又渴地卷著褲腿、滿身汗酸味地坐在地裡啃瓜。

不明所以的他恨鐵不成鋼地開口就罵我：「任鈺，你就這麼不思進取嗎？」

「你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對得起你奶奶嗎？！」

「你不想學習就明說，用不著找那麼多借口！」

「就你這樣的，活該被你爸媽嫌棄！」

沈言辭最後一句話激怒了我。

這麼多年，我最忌諱的就是別人說我是被人嫌棄的孩子。

跟奶奶相依為命這些年，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可生活從未善待過我。

奶奶是我的天，可這片瓜田是奶奶的天，也是我家唯一的收入來源。

生在城裡，有個幸福家庭的沈言辭不會明白，連溫飽都成問題的人，是沒有資格談理想的。

可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所以心中的那股怒火被我發泄在啃西瓜上。

我大口大口吃得滿臉都是西瓜汁，和著隱隱落下的淚水一起往肚子裡咽。

末了，我說：「這片瓜田是我的學費、生活費和奶奶的醫藥費。」

「少爺，你是不會懂人間疾苦的啦。」

我了然輕笑，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沈言辭愣了許久。

黃昏中的少年，逆著光，遠比落日更加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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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卻要打破夕陽，去換幾兩碎銀。

我抱著兩個大瓜再出來時，沈言辭終於回過神了。

他搶過我手裡的瓜，說：「我幫你。」

於是，他整理了一下著裝，「咳咳」了兩聲，才踮起腳尖像做賊似的邁進地裡。

東倒一下，西倒一下，好不容易走到瓜面前，他看著一條毛毛蟲嚇得魂飛魄散。

我走過去，捏起毛毛蟲往旁邊一甩， 他看得瞳孔地震。

「你……你你你你……」

「蟲子而已，小時候還吃不少呢！」

聞言，一生不服輸的中國男人一頭扎進了地裡……

沒幾個回合，他就跟我一樣卷起了褲腳，渾身沾滿了泥土。

他抱著瓜跑了幾個來回後，跟我說：「任鈺，你不能這麼浪費時間，來，跟我念！」

「黃初三年，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我：「……」

10

第二天是周末。

我從醫院趕回來時，田裡的瓜全沒了。

烈日之下，班裡的 43 名同學大汗淋漓、齊刷刷地坐在田邊啃瓜。

看見我，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可沒偷吃，都是給了錢的！」

「我做證，他們都是給了錢的！」周琰拿著一沓錢遞給我，「你的瓜，都讓我賣掉了！」

看見我不可置信的樣子，他把錢塞到我手裡。

「我家裡是開連鎖餐廳的，你那點瓜就是我一句話的事！再說了，我早就知道了你家的瓜超甜的！」

我抓住了重點：「你怎麼會早知道呢？你以前吃過我家的瓜？」

他像是心虛一樣略過我這句話，開始自顧自地表演。

「同學們，摘西瓜爽不爽？」

「爽！」

「西瓜甜不甜？」

「甜！」

「我逼你們來摘西瓜了嗎？」

「逼了……沒逼……逼了……」

最後這句話惹得大家紛紛大笑。

烈日朝陽下，一群可愛的人兒讓一個少女卸下了偽裝。

我要把錢退給班裡的同學時，他們清一色地推託道：「能把錢換成分嗎？你下次考試多考幾分唄！」

除此之外，同學們還自發地要輪流去幫我照顧奶奶。

我死活不肯同意。

幫我把瓜摘了、賣了已經幫了我大忙了，我不能再因為自己的事影響了別人的學習。

可不管我怎麼說，都沒人搭我的話。

一聲聲的「就這麼說定了」把我的話淹沒掉了。

等同學們都走了，周琰才搭理我：「放心吧，有我跟沈言辭，誰也耽誤不了！」

「你啊你啊，想多無益，有那個心思不如放在學習上！」

「來，我們假設 X 是西瓜，Y 是絲瓜，那麼……」

我：「……」

11

從那天起，同學們開始輪流去幫我照顧奶奶。

誰請假了，沈言辭跟周琰就會幫忙補習。

我铆足了勁去學習。

沈言辭跟周琰逮著空就給我補習。

班裡的同學每天變著法讓家長送好吃的，久而久之，我就發現，他們也是輪流著來投喂我。

沈言辭跟周琰怕有人欺負我，每個周末都堅持送我回家。

那天他們送我回家，兩個陽光少年在我面前卿卿我我，還開玩笑地問我：「任鈺，你不會歧視我們吧？」

我沒忍住，「噗」一聲就笑了。

其實我早就發現他們不是彎的了，簡直是直得不能再直的大直男了。

看見我笑，他們也猜到了，互相嫌棄地推開了對方：「發現了也好，裝得我怪惡心的！」

我問：「你們故意鬧這麼一出，是為了轉移他們對我的議論吧？」

「畢竟，沒什麼比校草跟校霸是一對更勁爆了，是不是？」

「謝謝你們啊，為了我的事犧牲這麼大……」

我話未說完，周琰就搶過話：「沒事，畢竟我們答應了……」

「咳，你說什麼呢？」沈言辭打斷了周琰，「我們就是學雷鋒做好事！」 

周琰有些慌張，連聲應道：「對對對，是是是。」

我就是再遲鈍，也發現了他們有秘密瞞著我。

「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兩個人愣了兩秒，同時推了對方一把，異口同聲地說：「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任鈺？！」

推著推著，兩個人就……跑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心中升起疑惑。

到底什麼事隻瞞我一個人呢？

12

在沈言辭跟周琰的左右護法下，我的成績提高得很快。

月考，我進步了二十名。

連顧老師都說：「任鈺孺子可教也。」

在同學們紛紛為我高興時，我爸媽衝了進來。

我爸簡單粗暴地拽起我就要往外走。

「你奶都躺醫院了，你還讀個屁的書！」

「趕緊跟我回去，跟你哥出去打工賺錢！」

顧老師怎麼攔都攔不住。

我媽在後面幸災樂禍：「這回我看還有誰能幫你！」

沈言辭忽地起身拽住了我另一隻手，說：「我。」

周琰也衝了過來，攔在前面說：「我。」

同學們也一個一個地站了起來。

「我。」

「我。」

「我。」

「我。」

「我。」

「……」

「還有我！」最後這一聲是顧老師喊的，「你們要是再亂來，我可就要報警了！」

「松開她！」一聲震怒，我爸嚇得一哆嗦松開了我。

瞬間，我就被沈言辭拉進了中間。

全班同學像個小獅子般團團圍住了我。

這陣仗嚇得我爸媽撂下幾句狠話就走了。

我爸媽走後，他們又一哄而散，各自回到了座位上各忙各的。

就好像，剛才的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比起安慰我，這一幕更讓我感動。

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才把差點就要掉下來的眼淚憋了回去。

下課後，我趴在桌子上看著試卷上的錯題出神。

沈言辭像是怕我胡思亂想，湊過來問：「想什麼呢？」

我轉過頭說：「我就是恨自己不夠聰明，無以為報。」

他微微松了一口氣，說：「可是聰明的人本來就佔極少數啊！」

「即使普通也不輕言放棄的人才能走到最後。」

「任鈺，大好年華呢，還有機會的。」

少年渾身有光，卻不刺眼。

他看著我笑，明亮清澈的眼眸裡，好似有另一個世界。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沈言辭不知道，我偽裝輕松的每一聲輕嘆，其實對我來說都是難關。

13

比如說，我這頭剛處理完我爸媽鬧事的事，奶奶就病重了。

我每天在醫院守著奶奶。

剛開始奶奶還能說話，每天叮囑我這個那個。

慢慢地，奶奶說不了話了，我也哭腫了眼睛。

沈言辭每天放學都會過來。

剛開始，他給我帶作業、帶卷子、給我補習，慢慢地，他也陪著我一起哭腫了眼。

那個秘密也終於露出了端倪。

那天，奶奶突然清醒，她拉著我的手說：「阿鈺，奶奶這兩天就要走了。」

「你自己一個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啊。」

「家裡的水電，出門要記得關喏。」

「家裡那幾隻雞養不了就給隔壁家養吧。」

「阿鈺……你就……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

她像是出遠門般叮囑我，從枕頭底下拿出了一沓錢給我。

「拿著，奶奶給你攢的錢，你可千萬別給你爹媽搶了去喏！」

看著手裡的錢，我早已泣不成聲，大顆大顆的淚珠掉了一地。

末了，她松開我的手牽起了一旁沈言辭的手說：「同學，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嗎？」

「拜託你了，奶奶謝謝你們啊。」

「我原本想啊，明年你們高考完再給你們送瓜吃的，可是閻王爺不答應嘍。」

「奶奶……」沈言辭用力點著頭，「我一定會記住答應奶奶的事的。」

話說完，奶奶的手慢慢垂落，一旁的監護機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醫生走進來，拔掉儀器，房間就安靜了下來。

那一刻，我才知道，人悲傷到極致時，是哭不出來的。

「我沒奶奶了，是嗎？」

「沈言辭，我奶奶死了。」

沈言辭別過頭，大口大口地呼著氣，忍著沒讓眼淚掉下來。

半晌，他捂住臉深呼吸了幾口氣，把我帶了出去。

「任鈺，你奶奶是個很好的奶奶，她會上天堂的。」

14

處理完奶奶的後事，我爸媽就把我趕出來了。

那間從前我和奶奶相依為命的小屋子被他們賣掉了。

從此，我也沒有家了。

學校宿舍成了我唯一能遮風擋雨的地方。

我把東西搬到宿舍，收拾好了，跟往常一樣上課下課。

隻是，旁人嘈雜的聲音我好似聽不見了。

一連好幾天，我都沒說話，時常精神恍惚地發呆。

腦子裡全是奶奶的身影。

就連周琰跟沈言辭跟我說話，我都一動不動。

直到那天自習課，沈言辭跟我說：「任鈺，其實你奶奶去過我們每一個人的家。」

我回過神來，終於開口：「你說什麼？」

「當初你父母第一次來學校鬧的時候，你奶奶怕你在學校被人看不起，被人笑話。」

他頓了一下，給我遞過一張紙巾。

「大熱的天，她背著西瓜來我家裡找我，求我不要笑話你的不堪。」

「你奶奶說，你從小就缺愛，她很想讓你有滿滿當當的愛，她求我多幫幫你。」

「她說她的阿鈺其實很聰明的，就是牽絆太多了。」

「她說她的阿鈺，一定能考上大學，有比她好的人生。」

「……」

周琰補了一句：「大熱的天，老太太抱著一個瓜來求我，我當時就哭了。」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

同學們小聲的附和讓我哭出了聲。

沈言辭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任鈺，你要振作起來啊，你不要讓你奶奶失望，好不好？」

我捂臉痛哭，教室裡響起了一聲聲「任鈺，加油。任鈺，加油。任鈺，加油……」。

我無法想象，我那不識字的奶奶是怎麼找到每一位同學的家的，又是怎麼抱著西瓜一個一個去求著別人對她的孫女好一點的。

原來，當初班裡同學對我轉變態度，沈言辭跟周琰犧牲自己的名聲來維護我，幫我補習。

這一個一個善意的謊言，是奶奶抱著西瓜一步一步求來的。

奶奶給我編織了一張充滿愛的網。

一群可愛的小人兒，給了我重新出發的期盼。

任鈺，加油，好嗎？

15

從那天起，我重新振作了起來，開始沒日沒夜地學。

我慢慢放下一些執念，不再偽裝堅強。

學到崩潰時，我就大哭。

別人安慰我，我就落落大方地把別人的校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別人嫌棄我，我就會說：「你嫌棄你的，反正我不改。」

同學們對我也不再小心翼翼，我一說他們就會讓我滾蛋。

我基礎差，沈言辭跟周琰在給我補習時也會各種嫌棄。

「任鈺，我明天讓我媽給你燉個豬腦補補。」

「任鈺, 我感覺你像兩頭豬，一頭豬都形容不了你的蠢。」

「你的智商簡直跟喜馬拉雅山的氧氣一樣，稀薄……」

「……」

有時候, 他們會為了給我解壓說一些笑話。

比如我馬上就要崩潰時, 沈言辭會說：「你年紀輕輕能不能不要用臉嚇唬人？你以為你長得漂亮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周琰會說：「問世間何為良藥，一是炸雞，二是奶茶，你把眼淚憋回去, 我請你！」

我的崩潰就這樣被治愈。

隻是偶爾他們會教到崩潰。

崩潰時, 他們兩個人就抱起一起作痛哭狀, 大聲地吶喊：「任鈺，聽我說謝謝你，一路有你，苦一點也願意，苦太多就算了吧……」

每每如此，教室裡就會發出陣陣笑聲。

教室裡的陽光好像回來了。

盡管高考將近，但是籠罩著我們的卻是一片溫度剛剛好的陽光。

16

當教室後面的背板上寫上「距離高考倒計時 28 天」的時候，我已經是年級第三了。

和第二的周琰僅僅兩分之差。

什麼《洛神賦》，什麼 a 的值，我倒過來都會了。

周琰生怕我搶了他的第二, 愁得頭都要禿了，整日裡纏著沈言辭講題, 暗戳戳地跟我較著勁。

那天，學校給高三的學生放半天假。

繃了許久的同學們紛紛回家了，剩下我一個，無家可歸。

我攤開試卷準備復習時，沈言辭提著奶茶跟烤雞又回來了。

「別學了, 我帶你去放松放松！」

沈言辭把我帶到學校後面的山頂上。

「看日落。」沈言辭把奶茶遞給我，「我陪你看一場日落。」

一縷陽光正好灑在了他身上, 他回頭迎上了我的目光。

我笑：「好。」

我最難熬、最不堪的日子裡, 沈言辭像一道光灑向了我, 從此我的人生就被點亮了。

初見時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早就超越了愛。

我們之間那種感情, 不用刻意表明，風一吹便足以響徹心扉。

夕陽西下時, 落日的餘暉灑在一片片瑣碎的烏雲上, 就像給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 整片天空瞬間就亮了起來。

聞言，同學們頓時笑成一片，可他們兩個卻突然認真。

「（他」我說：「北大吧。」

他微微一笑：「好。」

少年的笑融進夕陽，落在了我手上。

我盈盈握住：「走，我們上戰場！」

17

那個夏天，我們共同翻過了歲月斑駁的一頁, 終於迎來了高考。

高考我發揮得很穩定。

讓我驚訝的是, 語文剛好考了《洛神賦》。

數學剛好就考了周琰問我的那道題型。

可他們兩個似乎一點也不奇怪, 還很得意地問我：「我們是不是很牛？」

不是牛，是邪門！

就這麼巧，都讓你們押中？

「難道你們是從未來穿越回來拯救我的？」我可能是小說看多了, 莫名蹦出了一句。

他們如同往常那般默契地說：「你猜！」

……

沈言辭跟周琰問我，我都說報北大。

可實際上，我偷偷報了復大。

開學那天，我拖著行李踏進了復大。

迎面而來的卻是兩張熟悉的臉孔, 兩個少年燦笑著向我走來。

「小樣兒，跟我們玩心機！我們早就知道了你會來復大！」

我又震驚又不可思議，我可從來沒在他們面前提過「復大」兩個字。

「你們怎麼知道的？你們該不會真的是穿越回來的吧？！」

他們一如既往地默契回答：「你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