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深穴裡躺著的人太餓了,那邪氣卷了三個活人,便要將它們往穴中送。
雷霆萬鈞之際,就見蕭復暄腰間長劍倏然而出,劍柄在他指間翻轉,劍刃身帶的金光於空中劃出一道巨大劍花。
他五指覆於銀柄之上,冷然一壓——
劍意山呼海嘯而來,寒刃狂張數十丈,以千鈞之力悍然斬下。
那一劍有分海之勢。
鋪天蓋地的邪氣被一斬為二,猛地一松,那幾個小弟子跌落在地。
他們慌忙去抓自己的劍,就聽一聲冷冷的“走”,便感覺一道金光橫掃過來,連人帶劍把他們掃回環護的劍影中。
他們猛轉回頭,隻看見那衝天邪氣再次狂湧著聚攏,幾乎漲滿整個墓穴,而那天宿上仙冷冷拎著劍,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色裡。
“!!!”眾人臉色一白,下意識驚叫出聲。
然而下一瞬,就見無數道金光帶著劍吟,從望不到邊的邪氣裡直刺而出。
像烈陽照透雲霧。
那把免字劍直刺向上,衝透邪氣後劍尖一轉,狠砸向下——
它楔進地面的剎那,火星飛濺卻又裹著寒風雪霧,極冷極熱交錯之下,所有邪氣被掃蕩開。
烏行雪看見蕭復暄手握劍柄,半跪於深穴前。
他穿過環護的劍影,沒管其他小弟子阻攔,走過去。
黑色邪氣散開,深穴裡躺著的人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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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雲駭。
他跟那座神像長得很像,可見在墓穴裡落下神像的人,對他的模樣熟悉至極。
神像是石質的,透著灰白色,他卻比那灰白色更枯寂。如果添些神採,多點血色,應當是一個十分俊美的人。
但此時的他散著長發,身上纏縛著糾結的藤蔓,衣袍跟那四竄的邪氣一樣深黑如墨,半點看不出曾經生活在仙都。
藤蔓一直攀爬到他的脖頸,其中一枝長長地伸出來,枝頭綴著一朵碩大但早已枯萎的花,花朵剛好擋著他半邊臉。
烏行雪伸手要去撥一下那朵花,被蕭復暄一把攥住。
但動作間掀起的風還是讓那朵花顫動了幾下……
晃動間,雲駭被擋的半張臉隱約露出來。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
如果說另外半張臉俊美秀氣確實有仙人之姿,那這半張臉便有些駭人了——遍布傷痕,形如鬼魅。
不知他為何會弄成這副模樣。
更不知當年花信負劍來到大悲谷,看到這樣的徒弟,又是如何情狀。
蕭復暄的劍忽然動了一下,從石間抽出又直貫回來。
劍意震蕩之下,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一道鳴音,像清鍾響徹深谷。隻一聲,就讓那些仙門小弟子捂著腦袋蹲下了身。
“這是何音?!”他們明明離得很近,卻聽不見彼此的聲音,幾乎在用喊的。
還是醫梧生在他們額頭上各叩了一下,才稍稍緩和。
他看向蕭復暄那柄不斷震顫的仙劍,道:“那應當是……詰問。”
傳說,天宿上仙蕭復暄降刑之時,會代天叩靈,詰問邪魔,緣何至此。
於是,眾人在震蕩不歇的劍鳴和彌散的黑霧中,看到了數百年前。
第24章 雲駭
數百年前, 人間還有王都,就挨著太因仙山。
王都裡最重要的地方叫做問天寮,供著靈臺十二仙, 負責卜問天機, 跟各大鼎盛仙門都聯系緊密。
執掌問天寮的, 有左右兩大寮使,雲駭的父親便是其一。
那是一個既威風又危險的差事, 惹人豔羨也惹人妒忌。好時風光無兩,壞時家破人亡。
雲駭第一次見到明無花信,就是在問天寮的客府裡。
他那時尚還年幼, 受著嬌生慣養, 把問天寮當做家裡第二處府宅, 常在客府廊院裡玩鬧。
那天他追著一隻松貂穿過回廊, 差點一腦門撞到來客。
冒冒失失間,一陣憑空而起的風擋了他一下,接著一隻手掌抵住了他朝前磕的額頭。
負責照看他的那些人嘴裡叫著“小心”, 呼啦啦跑過來。趕忙抱起他後退幾步,在那來客面前低下頭,顯得拘謹又惶恐。
唯獨雲駭無知無畏, 好奇地抬起頭。
那天的花信一副人間模樣,身邊沒有跟著畫像上的白鹿, 手裡也沒提他的照世燈。他穿著一身最素的白衣,長發束得隨意,斜貫著一根未加雕琢的木簪。
明明是王都大街上最常見的扮相, 卻還是讓人看呆了眼,
等到雲駭回過神來,花信已經走到回廊盡頭, 抬步進了客堂,那身白衣掃過高高的門檻,轉身便不見了。
雲駭轉過頭,仰臉問照看他的人:“那是誰?”
他們“噓”了一下,抱著他遠離客堂,去到廊院後側才小聲道:“那是大人的仙友。”
那時候的雲駭知之甚少,更別提那些仙凡之間的規矩。
他隻懵懂知道:神通廣大,是為仙。私交甚篤,是為友。
他以為那位“仙友”就是這樣的人,可後來發現,那人數年才出現了那麼一回。
***
雲駭第二次見到明無花信,是六年之後。
王都一片混亂烏煙瘴氣,問天寮的寮使也早已換了人。他父親受人構陷,連帶府內大半人都丟了命,一時間,偌大的家府散了個精光。
他年歲依然不大,卻成了罪人之子,原本的名姓皆不能用。跟著一群流民一路南下,跌跌撞撞到了魚陽一帶。
那時候,魚陽怕受禍亂波及匆匆封了城,流民進退無處,隻好暫時棲身在山野荒廟裡。
那年隆冬極寒,那些流民大半沒能熬過一個月。於是那些山野荒廟裡,死屍三五成堆,怨氣甚重,又引來不少邪魔陰煞之物。
等到一個冬天熬過去,山野間便沒幾個活人了。
雲駭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他從一個半殘的陰物手裡搶了食,拖著被陰物弄斷的一條腿,捂著被抓傷的左眼,躲進一個山洞裡。
他蜷縮在山石後面,抹掉眼邊的血,抓著那塊不知來源的肉,張口就要撕咬。忽然瞥見山林寒夜裡有一盞燈影。
雲駭早已養出習慣,不等看清是何人何物,爬起來便要躲。
可那燈影太快了。
沒等他竄出一步,提燈人已經站在他面前了。
雲駭記得那張臉,雖然隻見過一回,雖然本不該記事。但他就是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時隔六年,還是能一眼認出來。
那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問天寮的那個來客,他父親的仙友。
雲駭還是抬頭看他,動作與幼年時候別無二致。
隻是當初他大睜雙眼、滿是好奇。現在他瞎了一隻眼,帶著半幹的血,滿臉麻木。
他拖著斷腿,跪坐在冷石後面,一臉麻木地看著當年驚鴻一瞥的人,聽見對方開口說:“受人所託,我來接你。”
那嗓音很好聽,穿過寒夜的霧落下來,幾乎叫人聽見了煦風。
凡人真是奇怪。家府散了沒哭,成了流民乞丐沒哭,受凍挨餓沒哭,斷腿瞎眼也沒哭……
隻是聽見有人說了句“我來接你”,反倒兩眼通紅。
雲駭攥著手裡的死肉,面無表情,兩眼通紅地看著明無花信。
他在對方伸手過來的時候,忽然暴起,一把攥住那隻抵過他額頭的手,張口咬下去。
他咬得極狠,瞬間嘗到了血味。
他在血味裡帶著宣泄和憤恨想:不是仙友麼?既然是友,被構陷時你在何處?丟命時你在何處?家破人亡時你又在何處?!
你受誰所託,又憑何能來接我?!
他明明是在心裡想的,對方卻好像都聽得見。
半晌,那道好聽的嗓音在他頭頂響起:“靈臺自有天規,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間事。”
那嗓音溫和動聽,卻沒有深濃的情緒——不見友人亡故的悲傷,也不見袖手旁觀的愧疚,甚至聽不出半分憐惜之意,似乎鐵石心腸。
但良久之後,雲駭意識到:仙人神通廣大,本不該被他咬住手,更不該被咬得血流如注。
對方能擋卻沒有擋,就是在任他撕咬宣泄。
想明白這一點,他終於慢慢松了口。
花信沒有去擦手上的破口和鮮血,而是彎腰查看了他受傷的眼睛和斷腿,說:“走吧,帶你回去治傷。”
雲駭偏頭讓過他的手,啞聲說:“走不了。”
花信卻沒有在意他的抵觸,而是略有些意外道:“舌頭還在?”
雲駭:“……”
“我以為話也不能說了。”花信說著,抬了一下手。
後面的林子裡竄出一隻白鹿來,他把雲駭放在白鹿背上,帶著白鹿往山下走。
或許是怕他掉下去,雲駭上了白鹿的背就動彈不得,隻得老老實實趴在上面。聽花信問道:“多大了?”
雲駭在心裡冷笑:連這些都一無所知,還敢說“仙友”。
花信依然平靜:“仙都年歲慢,我不記這些。”
雲駭:“十一。”
花信又道:“叫甚麼名?”
雲駭又在心裡冷笑。
花信道:“往後俗名不用,這一輩從雲字,你就叫……雲駭吧。”
雲駭:“……”
雖然很久沒有提過自己姓甚名誰,確實快要記不清了。但聽到這話,他心裡還是難過,但又動彈不得,隻能閉上眼睛。
從此往後,他就叫雲駭了。
***
凡人登不上太因仙山的三十三層高塔,自然也到不了仙都。
花信所說的“帶你回去治傷”,是指把他安頓在花家。
旁人說的是“安頓”,但在雲駭眼裡,那就是把他撂在了花家。
那時候的花家還不在桃花洲,門下弟子沒有後來那麼多,但也十分鼎盛。
花家弟子大多以劍入道,還有一小部分修的是醫。不管修哪樣,每天的功課都滿滿當當。
唯獨雲駭,既沒有自己的劍,也沒有可以練的丹方。
眼睛和腿養好後,他實在闲得慌,便每日在花家各堂轉悠。
他問過花家家主,也問過各堂長老,他該練些什麼?或者,他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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