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那桑煜朝門外一瞥,又眯眼轉回去。過了片刻才不慌不忙地翻身而起,在交錯的身影中支著腿坐在榻上。
他啞聲衝門外道:“城主怎麼來了,我這剛巧在劫期,實在太冷了,便叫了些人來取暖,沒能去堂前迎,得罪了。”
烏行雪沒有表情,倒是方儲轉開了眼。
那桑煜看見,笑了起來:“怎麼,劫期不都是這麼過麼,不靠這些,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他被那幾個人影摟抱著,身上又全是汗液,確實不顯寒冷。
隻是那汗液瞬間就幹了,他極輕地打了個寒戰,然後抓過其中一人的手,在環抱下飲了血。
被咬住手的人先是沒有反應,許久之後開始發抖、掙扎。
桑煜丟開那隻手,朝後倚靠在另一人身上,帶著嘴角的血跡看向屋門口那位大魔頭。
他聳著鼻尖,裝模作樣嗅了幾下:“嘶——對了,我聽手下的人說,城主前幾天也是劫期啊。”
“嘖,修咱們這些的,無拘無束,什麼都好,唯獨劫期難捱,境界越高越是難捱。”桑煜笑著道:“那我倒是有些安慰了,起碼城主必定比我難受多了。”
“不過我從沒見城主在劫期捉人回去,您都是怎麼過去的呢?我實在好奇,就派了些人幫我留心留心,看樣子,他們這是回不來了?”
他顯然知道烏行雪為何而來,索性不加掩飾,攤開來說。他假惺惺地嘆了口氣道:“兩個可憐東西,不過這兩個可憐人昨天給我講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朝烏行雪看過來,道:“聽說城主劫期這幾天,他們在雀不落瞧見了一個人,懷疑自己癔症看錯了。既然那兩個可憐東西已經死了,那我幫他們問一問……”
“城主,為何劫期這種日子,天宿上仙會在你那雀不落啊?”
第33章 封口
桑煜那話一問出來, 整個屋內,甚至整個桑府都靜得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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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些手下統統轉過頭來,數十雙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烏行雪身上。這種時候, 即便是“城主”這個身份也壓不住那份窺探和好奇。
唯一沒敢顯露出絲毫窺探的, 隻有烏行雪身邊的方儲。
“城主?”桑煜換了個姿勢, 又叫了一聲。他在自己的地盤,比在府外還要放肆一些, “看來城主——”
話未說完,烏行雪打斷道:“還講了什麼?”
桑煜一愣,沒反應過來。
烏行雪又重復了一遍:“你那兩個小玩意兒還講了什麼?”
這次, 他連尾音都沒再上揚。聲音輕飄飄的, 卻是往下落的。
方儲終於忍不住轉頭看向自家城主, 嘴唇動了幾下, 似乎已經開始緊張了。
桑煜也有一瞬間緊繃,但他轉而又放松下來,不知是故作姿態, 還是因為劫期吸飽了氣血,正在興頭,覺得自己無所畏懼。
“那說得可不少。”他笑著說:“看來城主很是在意……哦不, 是十分忌諱這個話題啊。為何呢?我自打聽那兩個可憐人講了這些,就一直在想, 為何呢?”
“你說劫期這東西,無非就是手裡死的怨魂太多了,時不時的, 給咱們找點兒不痛快罷了。”桑煜整個人都透著極度歡愉過後的懶散, “普通人雖然效用不大,但好捉。仙門弟子呢, 難捉一些,拿他們來壓克怨魂,確實有用得多。至於仙都的那些,照理說應該是至上佳品了,隻是沒辦法弄到手而已。就算僥幸弄到了呢,也沒法用,仙氣跟咱們這滿身陰邪氣根本融不到一塊兒。想當初……”
桑煜說著說著頓了一下,似乎一瞬間忘了下文,但他又很快嗤笑著接上:“總之城主,我確實全無半分惡意,就是在想,咱們城主是找到什麼好法子了麼?”
他支著下巴,目光從半眯的眼睛裡直直望過來:“那可是掌刑的天宿上仙啊,咱們照夜城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聽見名字都恨不得繞道走的天宿上仙,城主究竟是用了什麼好法子,讓那樣的人為你所用呢?”
他掃量著烏行雪單薄的素衣,沒看出絲毫陰寒難忍的樣子,道:“我看城主這劫期應當過得還不錯,所以城主,看在同住照夜城的份上,能透漏一二麼?總是捉一些仙門弟子,實在沒意思,我也想弄一兩個小仙試試。”
邪魔的劫期,一場比一場難熬。這回捉一兩個百姓能捱過去,下回就得三五個,再下一回更甚。
如此下去,終有壓不過去的時候。百姓沒用了,就得找仙門弟子,仙門弟子再沒用了呢?
桑煜在屍道上已經快修到頭了,始終無法更進一步,這其中就有劫期的緣故。他在照夜城裡,唯一能參照的,就隻有城主,派人刺探也是意料之中。
烏行雪始終沒有打岔,聽他說著。話說多了,自然會透漏他究竟知道多少。
聽完,他說:“我其實也有一事不解。”
桑煜:“何事?”
烏行雪道:“你為何覺得,你問了,我就會告訴你?”
桑煜笑起來:“我自然知道沒那麼容易問出來,要不城主怎麼能一騎絕塵地做著城主呢。再加上,剛剛城主如此在意和忌諱,想必那法子不能輕易讓人知道。可是城主啊……照夜城的人什麼脾氣,您最了解不過了。咱們不講交情的,您看我養的這些狗——”
他掃過門外那些手下:“哪個不想找到機會咬我一口呢?這樣的人多了,也難安睡啊。想要咬我的,不過是這麼些東西,想要咬城主的,就難說了。”
“倘若,其他人也知道城主懷揣秘法呢?”
烏行雪似乎並不意外,輕點了一下頭,道:“看來你的兩個小玩意兒確實嘴快,那你覺得,這些話告訴多少人,會對我起作用?”
桑煜臉側骨骼動了一下,似乎牙關緊繃了一瞬,但他還是繼續說道:“我想想……”
倒不是他真的毫不忌憚,而是有句話確實沒錯,照夜城不講交情,照夜城裡的人也很少互相招惹。因為一旦把身邊的邪魔都變成餓狼,虎視眈眈,確實無法安睡。
桑煜不是不怕烏行雪,而是兀自掂量過,一個安渡劫期的辦法和引得群憤餓狼環伺相比……怎麼算,都是前者分量輕。
“崔陰?常辜?鴻光老道?”桑煜慢聲報著名字,都是照夜城裡少有人敢招惹的人物。
他報了幾個,忽然停了口,因為他發現烏行雪認真在聽。
那麼多話,就名字這裡聽得最為認真。
桑煜臉色一變。
烏行雪卻道:“七個,還有麼?”
桑煜這次真的蹙起眉來:“城主何意?”
烏行雪道:“我說,這才七個,還有麼?既然來跟我要秘法,總得多一點底氣。”
桑煜抓過臥榻邊的長袍,目光卻一點不敢從烏行雪身上移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烏行雪忽然抬腳跨過門檻,方儲連忙跟上。
那一瞬間,桑煜攥著長袍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幾乎立刻又報了三個名字。
“十個。”烏行雪又問:“還有麼?”
桑煜短促地笑了一聲,手指已經曲了起來。新鮮吸入的氣血在血脈下汩汩流動,脖頸和臉色浮起了經脈的痕跡,他說:“那可是天宿上仙,這麼稀奇的事,您猜——”
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的剎那,就見蒼白人影如鬼魅般動了一下。
一陣冷風從他面前拂掃而過,他隻是輕眨了一下眼。再回神,就見那大魔頭還站在原地,隻是袍擺輕晃,手裡多了一把長劍。
桑煜:“你!!!”
烏行雪歪頭道:“我什麼?”
下一刻,門外那些包圍著的手下們齊齊發出了尖利慘叫。
那慘叫很奇特,叫到一半戛然而止,變成了“嗬嗬”的空音。
接著,比屋內還要濃重的血味彌漫開來。就聽數十聲重物落地的悶響——那些手下已然屍首分離,頭顱滾落在地。
他們死得太快,身體還站著,斷裂的脖頸血液噴湧。
同樣因為太快,烏行雪的劍上隻沾到了剛剛噴湧出來的幾星殷紅。
他握著劍輕甩了一下,那些血便沒了蹤跡,倒是白霜順著劍柄迅速朝下蔓延開去。
傳說,烏行雪兩手空空從不拿劍。
桑煜聽說過,但因為同是魔頭,他們之間沒交過手,所以他從未親眼見過。直到此刻……
他飛速朝方儲瞥了一眼,就見方儲腰間隻剩下空空的劍鞘。
砰——!!
房門在烏行雪身後重重一撞,瞬間關上,不見一點縫隙。
偌大的屋內燈燭驟熄,猛地陷入漆黑。
那一刻,桑煜才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算錯了什麼。他不再“城主長”“城主短”地言語推拉,劈聲道:“我隻是要一個秘法——”
一個秘法而已?!觸了什麼逆鱗,何必如此?
他根本無空細想,當即燃了十張金符。
一瞬間,整個桑宅數百口黑棺暴起,紙符齊動,棺蓋炸開。在四濺的棺釘中,陰屍嗥叫而來,直奔主屋。
可是沒用。
他曾經覺得自己距照夜城主也就一步之遙,跟烏行雪差的,也不過就是一分。隻要挑對了日子,那一分也不是什麼天塹鴻溝。
他今日之所以如此,就是覺得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日子。
因為那兩個已經沒命的手下曾通報說,烏行雪看起來並不是很好。
這在邪魔看來,再好猜不過——無非是仙氣和邪魔氣相撞的結果。
照夜城主會做沒把握的事麼?
不會的。
既然天宿上仙去了他的雀不落,那仙邪相融的法子他一定是有的,隻是完全相融還需要時間,在全然相融之前,他使不了全力。
如此一來,那相差的一分便沒了。
這是桑煜的底氣。
但直到他被烏行雪攥住脖子,摁在冰冷的牆上,整個屋子充斥著陰屍爆體而亡後難以言說的味道,他才意識到,自己又算錯了一點。
他睜大了眼珠,艱澀開口:“怎麼會……你身上,為何一點仙氣都沒有?”
既然渡了劫期,不管相融得如何,烏行雪身上一定會沾著天宿上仙的仙氣。之前他這屋裡陰潮氣太重,探尋不清,現在離得如此之近,他發現自己真的嗅不到一絲一毫的天宿仙氣。
“你……”桑煜眼裡被逼出血來。
然而烏行雪卻根本沒答他的話,隻輕聲道:“除了那十個,還有誰?”
桑煜牙齒泛著血沫,道:“一傳十……十傳百……城主要怎麼阻止呢?等傳出了照夜城,傳到人間……再,再傳上仙都……城主又要如何阻止呢?”
烏行雪偏開頭,手指隔空一抓。
那些陰屍血肉裡鉗著的棺釘便統統落到他手裡。
每根棺釘帶著咒符,沾著血肉,數寸來長。
烏行雪看著他,道:“死了就不會再傳。”
桑煜瞳孔驟縮,他身作魔頭,第一次如此近地感覺到周身發寒。不是那種怒張的殺意,而是像劫期的寒意一樣,從骨頭縫裡一點點滋生出來流遍全身的恐懼。
“怎麼……城主要……一個一個……殺過去嗎?”桑煜道。
“不能殺麼?”烏行雪問,尾音微抬,像是認真在問,臉上卻並無表情。
桑煜終於感覺到,自己似乎真的戳到了對方的逆鱗。可笑的是,在這之前,他甚至不覺得烏行雪有逆鱗。他更想不通,哪句才當得起那道逆鱗。
烏行雪靜靜看著桑煜,有一瞬間他透出了一股恹色,但很快他又笑了一聲。
他沒有答桑煜這句話,隻說道:“那你就看著吧。”
桑煜:“什麼?”
那一刻,就連方儲也疑惑地看向烏行雪,沒明白這句話。
但很快他們就懂了——
因為烏行雪沒有幹脆殺了桑煜,而是用桑煜自己刻了咒的棺釘,一根一根將對方釘在牆上。
然後,他真的依照著桑煜報的名字,沿著夜色深濃的照夜城,一個一個地殺過去。
每一個,他都會問一句:“還有麼?”
還有誰傳出去了?
夢裡總是一層冷霧,籠罩著整個照夜城,似乎終年不曾散過。烏行雪其實無法清晰地感覺到,夢裡的自己究竟是何種心情。
從最後一人的府宅出來時,依稀有天光透過冷霧照過來。他抬頭看了,又半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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