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後被人分吃會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問話聲來得莫名。
傳說裡提過,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經有人在樹冠間看見過一道虛渺的影子。
少年握劍的手又攥緊了幾分,他喘著氣咽著喉間翻湧的血味,喉結滑動了好幾下。他想睜眼看看那樹冠間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但他怎麼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麼也看不清。
他隻覺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輕渺虛弱,似乎也受著痛苦,跟他相差無幾。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電光,明白了幾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長長的溝壑落在身上,應該也很疼吧。怪不得……聲音那麼輕。
他在心裡想著,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聽見似的,沙沙輕晃了幾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聲依然隻是臨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這麼想的時候,天空忽然一陣驟亮,最後幾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來,就衝著神木的根。少年在電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順著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麼?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進泥土的剎那,那少年忽然長劍一撐,以肩背將天雷擋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後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荒野百裡望不到邊的屍首,還有神木枯瓣滿地的模樣,他想: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來,聽到的都是祈願。凡人皆有所求,總希望受到它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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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體凡軀,庇護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長久地閉了眼,再沒能睜開。
所以沒能看見,在他死後,那高高樹冠間的虛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後,人們依然看不見神木,卻在神木所在之處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間有個軍牌,軍牌上標著“將”字,下面是一個姓氏“白”。
傳聞,那是一個死在樹下的將軍,十七八歲,未及弱冠。
他死後,鮮血流過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潔的冷白色將整株神木圍裹於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廟宇,也於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個倚著參天巨樹的冷俊少年。
人們驚奇不已,不知那憑空出現的玉雕究竟從何而來。後來有人說,玉雕出現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進過廟宇,又像雲霧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於是人們說,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親手雕的,為了那位死在樹下、極年輕的將軍。
現在想來,那些傳說八·九不離十,唯有一件事,連傳說也不曾知曉。
隻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烏行雪記了起來,當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時,注了自己一抹靈神進去,還點進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來,如果那人轉世重返人間,如果他有緣再來到這間廟宇,如果讓玉像裡的靈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靈魄……那棵少年倚著的參天玉樹便會認出來。
他生於神木,自生時起,聽到的唯一一句無關祈願的話便是來自於那個人:“很疼麼,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那時候的他沒有料到,後來神木會被封,連同這座廟宇一並拘在這樣一處禁地裡。他同樣沒有料到,當年的那位少年將軍再活一世時,會因為當年與神木之間的牽系,年紀輕輕便被點召成仙,受天賜字為“免”。
當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階上,第一次看到蕭復暄提著長劍走上來,嗅到那縷熟悉的靈魄氣味時,心裡還生出過一絲淺淡的遺憾。
倒不是遺憾轉世再生之人不會有前世記憶,而是遺憾對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裡面藏了他的一點謝禮呢。
那一點心思蕭復暄不曾知曉,又被他自己遺忘了二十多年。沒想到此時今日,居然會因為如此機緣和一縷靈識,想起這一點片段。
更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又站在了這座廟宇裡。
所以……當蕭復暄兩道赦免劍意掃過整個廟宇時,那棵藏了謝禮的玉樹認出靈魄,綻出了花苞。
那是隻為他一個人所開的滿樹繁花。
第44章 因果
白玉雕像放進廟宇的第二年春天, 戰火暫熄,落花臺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山市。
因為神木總是半枯半榮,華蓋如雲, 沒有尋常草木的花期。而見過神木的人都說, 綴滿枝頭的花有點像凡間的紅杏。
那時候的東江邊, 也就是後來夢都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亭山, 那裡的杏花林綿延十裡,每年三月開得最盛。
於是人們以亭山杏花為據,給神木定了個花期, 挑了三月初三這個好記的日子作為山市伊始。
人間第一場落花山市上燈時, 烏行雪是看著的。
他隱著身形倚在神木邊, 垂眸看著蜿蜒的山道自傍晚開始有了亮色, 一串燈籠接著一串燈籠,一捧燭火續著一捧燭火,一直延續到群山盡頭, 幾近天邊。
他依稀記起了當時的心情……
看著山市裡行人如織、話語聲嘈嘈切切,他是愜意且歡喜的。
他生於這裡,又因為一些緣故眷戀這裡。他希望這落花山市總是這般熱鬧, 一年比一年熱鬧,成為人間一處極好的地方, 聚集著天南海北的來客,聲名遠揚。
因為這裡越是熱鬧,那位少年將軍轉世後便越有可能慕名而來……
這心思他惦念了太久, 幾乎成了習慣。
哪怕後來神木被封、廟宇不再, 他也沒有改掉這個舊習。
他從未與人說過最初的原因。隻要提到落花山市,他總會說:“那裡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 熱鬧得很。”
直到今日,烏行雪握著玉雕看向身邊的人,怔然良久叫了對方一聲:“蕭復暄。”
蕭復暄還攥著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神木玉色的花枝上,有一瞬間的出神。他聞言眸光一動,朝烏行雪看過來。
那個剎那,烏行雪確實生出過一絲衝動——
他有點希望對方想起當年的事,想起那個玄雷乍動的秋夜在神木底下說過的話。如此一來,他就能指著滿樹的花笑著邀個功,說:蕭復暄,你想看的花。
可那一夜之於對方而言,其實很痛苦吧。
他在戰火中傷過多少人,又為多少人所傷?他的國都、家人、同僚可能都消散在那些滿是風煙的長夜裡了,他走向神木時穿過的那片荒野上有多少亡魂,哪些是敬他的,又有哪些是恨他的。
還有天雷劈骨、肉體歿亡時,會有一瞬間的不舍和孤獨麼……
隻要想到這些,那些隱隱冒頭的衝動就皆不見了。
還是別想起來了。
烏行雪心想。
於是他張了張口,又啞然一笑,最終隻是平靜道:“你看,神木開的花。”
他說完便斂了眸光,不再看蕭復暄,免得那點忽閃而過的遺憾被天宿上仙覺察出來。
誰知他剛轉開眼,正要傾身將玉雕放下,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沉沉響起:“烏行雪。”
“神木是你麼?”他說。
烏行雪一頓。
蕭復暄道:“他們說了,玉雕不能碰,除了神木自己。”
烏行雪轉頭看向他。
“你也說過,你生在落花臺。”
烏行雪依然沒吭聲,就那麼看著他。
“我……”蕭復暄停了一下,朝那玉雕上倚著樹的少年瞥了一眼又轉回來:“是那個白將麼?”
烏行雪生怕蕭復暄想起了什麼,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又在心裡悄然松了一口氣——應當隻是猜測,不是記得。
他放了心,便開口答道:“他們說話顛三倒四,含含混混,不能全然當真。不過你為何問我,我應當是這裡最糊塗的一個。”
蕭復暄卻垂眸看著他,片刻後開口道:“你並不高興,像是想起了一些事。”
烏行雪僵了一下。
又過片刻,他看見蕭復暄微微低了頭,抬手用指彎碰了碰他的臉,溫溫沉沉地問道:“為何會開花?”
……
堂堂魔頭,忽然沒了話。
那一瞬間,遺憾也好、可惜也罷,萬般滋味倏地沒了蹤影。倒是另一個念頭沒頭沒尾地閃了過去——這天宿上仙在仙都怕不是個禍害。
烏行雪正要張口回他,忽然聽到了一陣躁動。
他和蕭復暄同時一愣,轉頭朝躁動來處看去,就見那些倒吊者聳著鼻尖,似乎在嗅著什麼氣味。他們所衝的方向不是別處,正是那玉雕。
如此一來,烏行雪也輕嗅了幾下。
這廟宇間確實有股味道散了開來,像是……血味。
他起初還有些納悶,目光掃過玉雕時忽然記起來,當初這玉雕裡注過蕭復暄上一世的血。方才玉雕忽然蘇醒,那股血味便慢慢透了出來。
而靈魄向來敏感,聞見了也不稀奇。
奇怪的是他們嗅到那血味後的反應……
就見那些倒吊者一邊聳著鼻尖,一邊露出迷茫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回想什麼,卻沒能即刻記起。但咕哝聲卻如潮水一般蔓延開來。
“這味道……”
“血味我似乎在哪兒聞過。”
“是啊,好熟悉。”
“我也是,我也覺得有些熟悉。”
“可是……在哪兒聞過呢?”
……
他們不斷議論著,吸氣的動作越來越明顯,模樣也顯露出幾分詭異。
“他們怎麼了?”烏行雪不解,但他直覺有些不妙。
那血來自上一世的蕭復暄,而這些倒吊者皆來自於落花山市。落花山市是在白將死後才有的,不論這些人是哪一年在山市落的腳,都不該對這血味有什麼反應,更不該覺得“有幾分熟悉”。
但他忽然想起先前蕭復暄說過的一句話:凡人以靈魄生死輪轉。
居於落花山市的,是他們這一世的肉·身,肉·身一世歸一世,自然不可能跟上一世的蕭復暄有什麼牽連瓜葛。但這裡不同,這些倒吊者是靈魄,靈魄不管輪轉幾世都不會變,始終還是當年那個。
想到這一點,烏行雪面色一緊。
就聽蕭復暄忽然開口:“玉雕裡的血是你的麼?”
烏行雪下意識道:“不是。”
答完他便“嘖”了一聲,有些惱。
這不就變相承認他想起一些事了麼?
不過眼下形勢並不太妙,蕭復暄也沒多言,隻是看了他一眼,而後道:“那就好。”
烏行雪一愣:“為何這麼說?”
蕭復暄道:“能讓靈魄記住的,絕非好事。”
烏行雪心頭一跳,正要問,就聽蕭復暄又道:“凡人死後不會有上一世的記憶,剝離出來的靈魄也是如此,倘若依然殘留一些印象,必定是極深刻之事。”
他頓了頓,沉聲道:“多半離不開死。”
不用他再多解釋,烏行雪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來十分好懂——於已死之人而言,總是死的那一瞬間記憶最為深刻。那既是最後的一剎那,也常常是最痛苦的一剎那,而痛又總比歡愉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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