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已經得勢了,我們小心謹慎。沈衛失眠越發嚴重,他想跑,便花了重金賄賂潘如貴,想離開阒都。當時離北崛起,太後手中除了八大營再無兵馬,為了提防蕭家,沈衛被封為建興王,去了啟東與離北、離北與阒都的必經大州中博。太後要他做條看門狗,盯著離北,盯著啟東。”
紀雷越說越急促。
“誰知道沈衛會通敵?他是在求死!他有與阒都來往的文書,文書一旦落入離北鐵騎手中,蕭既明就不會放過痛擊阒都的機會!所以沈衛必須自焚!你明白了嗎?沈衛就是通敵,他不肯再受人牽制。花家當時有了庶子,依照太後的意思,如果庶子長成,中博就不需要外人看管。沈衛在阒都為花家做了那麼多惡事,若是中博也不再需要他,他就是太後的廢子。”
“誰都沒料到他會狗急跳牆,放入邊沙騎兵來屠城……這是報復啊!這是他在報復阒都,報復太後,報復大周!”
紀雷握著欄杆,求道:“我說完了……逼死沈衛的是太後,逼死太子的也是太後,還有光誠帝、鹹德帝、花思謙,他們通通都是太後的棄子!你如今為太後辦差,你看看我,我沒有告訴太後你已經投靠了蕭家……那夜你救了蕭馳野是不是?但是蕭家不會幫你的,蕭馳野在阒都,蕭家便動不得,他們自顧不暇,哪裡會在乎你!”
他想要證實自己有用,恐懼卻越漸加重,崩塌的防線讓他潰不成軍,越是卑微,越是害怕。
沈澤川隔著欄杆,問了他最後一個問題:“五年前端州淪陷,我師娘死了。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你怎麼那麼清楚?”
紀雷看著沈澤川的眼神,在一片死寂裡,慢慢淌下汗珠。
* * *
奚鴻軒等得已經睡著了,直到身上被扔了沓紙。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接了紙,在黑暗裡抖開看,見著底下紅豔豔的指印,含糊地笑了聲,說:“你還真行。”
沈澤川身上帶著點鹹腥味,他笑了片刻,說:“這供詞能不能遞上去,全看海閣老如何斟酌。”
“這麼大的忙,”奚鴻軒說,“不是白幫吧?”
“錦衣衛裡有個叫喬天涯的人,刀法很好,我想要他。”沈澤川平靜地說。
“……好說。”奚鴻軒遲疑了少頃,“我與延清談。”
“有勞了。”沈澤川說,“夜已深,我該走了。”
說罷他開了門,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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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下著夜雨,奚鴻軒想喊沈澤川上馬車一起走,不知又想到了什麼,改變了主意。他把供詞都翻看了一遍,覺得太順了。
奚鴻軒一邊想著還是得先給薛修卓看看這供詞,一邊對邊上的侍從說:“去,把紀雷拖出來,送回去。”
侍從應聲,上去打開門,才跨進去,就“哐當”一聲後跌在地上,見鬼似的叫起來。
奚鴻軒沿著打開的門,看見了紀雷。他胃裡翻滾,掩面後退,不顧一切地撞開桌椅,衝到雨中劇烈嘔吐起來。
* * *
沈澤川洗著手,把手洗得泛紅,才用帕擦了。身上的白衣沒沾血跡,卻縈繞著血腥味。他拎起衣襟,皺著眉聞了聞。
好臭。
沈澤川就這樣蹲在水邊,淋著雨。夜雨很快淋湿了他,他緩緩仰頭,望著黑沉沉的天,望得脖子都酸了。隨後他站起身,往回走。
沈澤川走到禁軍宅院的巷子裡,看見宅院門口立著個人。
蕭馳野斜倚著門,在黑暗中抱著手臂,猶如獵豹一般盯著他。
雨中不知何時夾雜了雪,備感湿冷。
第35章 初雪
風吹衣袖, 涼意砭骨。
就在這時, 沈澤川忽然偏頭打了個噴嚏,打破了這一觸即發的對峙。他淋得渾身湿透, 衝蕭馳野擺擺手, 悶聲說:“有帕子嗎?”
蕭馳野跨出一步, 遞給他一方帕子。
沈澤川鼻尖凍得泛紅,指尖也紅, 他拿著那藍帕子, 掩住口鼻。
蕭馳野這才慢悠悠地撐開傘,也不讓開, 問:“去哪兒了?”
沈澤川說:“玩兒。”
“你好歹也是我的近衛, 出門玩兒, 總得給籤押房通報一聲。”蕭馳野說,“無聲無息地跑了,真叫人擔心。”
“浴堂裡留了腰牌,二公子沒見著麼?”沈澤川嗅見這帕子上的味道, 怪好聞的, 不是阒都貴子們慣用的燻香, 而是像烈日下狂浪的颯爽勁風,是蕭馳野身上帶的味道。
真好聞啊。
沈澤川低垂著眸,幾乎要對這味道著迷了。這是他觸不可及的日光,也是他此生不復擁有的意氣。他有些不想把帕子還回去,於是挑起眼角,用餘光瞟著蕭馳野, 帶著點欲說還休的意思。
“沒見著。”蕭馳野在胸口摸了一把,沒摸著想要的東西,轉眸正看見沈澤川的目光,一愣,說,“做了什麼虧心事,要這樣瞧著我?”
“那誰知道呢。”沈澤川衝他略微得意道,“我做的虧心事多了。”
“說一兩件來讓我聽聽。”蕭馳野說道。
“促膝夜談該在屋裡,站這兒怪冷的。”沈澤川咳了咳,說,“浴堂還開著嗎?”
“關了。”蕭馳野說,“想洗澡隻能去我房裡。身子這麼差,叫個大夫來為你看一看?”
“那再好不過了。”沈澤川見招拆招,“二公子出面,省了我的診金。”
“大病未愈,到處跑讓人更擔心了,以後我叫人跟著你。”蕭馳野很有風度地讓開身,“走吧,二公子撐傘送你。”
沈澤川看向他高出自己的肩頭,又看向他,笑說:“我踮腳撐傘也是行的。”
“我怕蓋頭。”蕭馳野的側臉很有味道,鼻梁直挺,輪廓好看。他說:“你太矮了。”
沈澤川與他一同跨入大門,說:“是你委實太高了。”
“我幼時矮大哥幾個頭,又頂著這麼個名字,心裡很是著急,於是日日勤練功夫,睡前必須飲牛乳。”蕭馳野長腿邁過水窪,繼續說,“誰知道到了十三四歲,個頭就往天上頂。”
“那豈不是很好。”沈澤川說,“我大哥也很高。”
雨小了,雪卻大了。
蕭馳野抬高傘檐,望著雪,說:“又是一年。”
沈澤川也望著雪,說:“又是一年。”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蕭馳野頓了頓,“太後勢已微,你可以離開阒都,去任何地方。”
“然後隱姓埋名,忘卻前塵,庸碌一生。”沈澤川平和地說,“這不是恨我的人該說的話。”
“我恨邊沙騎兵,”蕭馳野冷淡地說,“也恨沈衛。”
沈澤川說:“你應該恨我。”
蕭馳野目光微動。
沈澤川接著說:“我是憑恨活著的人。”
雪花點在石板上,轉瞬融化。
蕭馳野說:“五年前的那句話你此刻最明白。”
“活著比死了更痛苦。”沈澤川忽地笑起來,他舒出口氣,對蕭馳野說,“不對,我不痛苦。恨意就是凌遲,猶如刀剜著皮肉,一日一日,人總會變得麻木。這世間沒什麼再能讓我覺得‘痛’,我這樣活著,自覺舒服。你三番兩次勸我作罷,然而你也最明白,罷手二個字從來就不由你我來選擇。如果溫情能讓你感覺好受,我並不介意持久地玩兒。”
沈澤川說著抬手,那冰涼的手指劃在蕭馳野結實的背部,他似是耳語。
“有些東西,隔著雲霧瞧,美得活色生香;但你貼近了再瞧,就是一堆白骨。”
蕭馳野等他收回了手,才不耐煩地晃了晃傘,說:“白骨可不會這麼摸人。”
沈澤川一哂,剛要邁步,卻被蕭馳野一把攬住了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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