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恆被卡在了斷木下邊,面朝著下,被澆在脖頸裡的涼水凍醒。他覺得呼吸艱難,胸口卡得太緊,肋骨疼得厲害。
李建恆咳嗽著,嘶聲喊起來:“救、救命——”
這聲音沙啞無力,在瓢潑大雨裡細不可聞。
李建恆挪動著目光,手邊的姐兒已經涼透了,花白的肉擠在斷壁裡,幾縷發被血淌得發紅。李建恆顫抖起來,已經認不得這是昨夜拊掌跳舞的美人了。
“救命。”
李建恆垂著腦袋,費力地念著。
“救命。”
下邊忽然傳來嗆水的咳聲,奚鴻軒半身被泡在了水裡。他仰著半身,正砸在缸上,背部一片血肉模糊。他喘著氣,說:“皇上,別叫了,聽不見。”
李建恆失魂落魄,用手肘推著斷木,卻毫無作用。他鞋掉了一隻,凍得面色蒼白,說:“肯定會有人來救我的……”
“那是了,”奚鴻軒悶聲笑起來,“你是天子啊。”
李建恆說:“你笑什麼?”
奚鴻軒砸巴著嘴,吐出點沙土,說:“我笑這命……你說奇不奇怪,人就像在重復著輪回。”
李建恆抬起眼皮,什麼也看不到,他陰沉地說:“不是……沒有輪回……”
“皇上的生母樂氏,”奚鴻軒艱辛地挪動著身體,“就是淹死的嘛。”
哗啦。
汙臭的水從脖頸迸濺到別處,李建恆在這細流流淌之中,吞咽著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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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死的嘛。
李建恆艱難地回憶起來,那浮光掠影一般的童年記憶。他又一次看向那花白的肉,卻仿佛看見了他娘。
女人被摁在泔水桶裡,手指扒著地面,劃得血爛。水濺打在臉上,李建恆看見她花白的脖頸,花白的臂膀。
淹死的嘛。
李建恆淚水上湧,他瘋狂地用手遮擋雙眼,怨恨地說:“住口,你住口!”
奚鴻軒安靜下去。
李建恆卻不想再挨著這肉,他哭起來,口無遮攔地謾罵著,髒話粗鄙,他說:“不要提起她,朕是九五之尊,朕——”
李建恆粗喘著,他十指間面目猙獰。
“朕的母親是當今太後!”
第62章 身世
李建恆從不與人談及生母, 因為那是他的夢魘。他生母樂氏沒有嫔位, 是個卑微的宮娥,檔冊裡潦草地寫著姓樂, 別的什麼也沒有。
李建恆尚在襁褓中時, 鹹德帝的生母陸氏就把他抱入自己宮中, 但僅僅是給口飯吃,給身衣穿的照顧。他如今之所以這麼不學無術, 是因為該上學的時候, 誰也沒記著他,他把時間都用來跟太監玩兒了。
他沒有母妃, 他隻有個奶娘。
奶娘是鹹德帝貼身太監的對食, 慣會勢利眼, 苛待李建恆,把他每日收拾得表面光鮮,回到屋子裡,他卻經常餓醒。李建恆跟哥哥告過狀, 鹹德帝發作了貼身太監, 貼身太監就回去打罵奶娘, 奶娘翌日就冷眼冷飯伺候他,沒動過手,可嘴巴比刀子還利,割得李建恆不敢再跟人提。他正經話還說不利索的時候,粗鄙髒話先學了一堆。
奶娘給他講,他生母是宮裡邊的下賤貨, 因為暗結珠胎,被原先宮裡的娘娘拘在院裡調養。說是調養,幾年也跨不出門,病得半死不活,整日還妄想著能跟兒子見見面、說說話。
李建恆五歲時,光誠帝來陸氏宮裡考鹹德帝李建雲的功課,父子對答的時候,李建恆捏著蛐蛐跟人玩兒,被光誠帝看見了,叫到跟前,那是他第一次跟親爹面對面。
光誠帝問他些字。
李建恆掌心裡捏著蛐蛐,不敢看光誠帝,話也講不漂亮,結結巴巴的什麼都不知道。
光誠帝覺得他蠢笨,五歲了,話不會說,禮也做不全,縮手縮腳,沒有一點天潢貴胄的氣勢。
李建恆很想和光誠帝講話,但他害怕,他覺得這不是他爹,他甚至在那漫長的詢問裡,哭了起來。他這一哭,光誠帝便徹底厭棄他了,第一次也就成為了他與光誠帝的最後一次。等光誠帝走了,李建恆才發現自己掌心裡的蛐蛐在不知不覺中被捏死了。
李建雲覺得這弟弟太沒出息,他那會兒身體還好,是太子以下最得寵的皇子。他可憐李建恆,便求了光誠帝,開始帶著李建恆上學。
李建恆認識了兄弟們,但他們個個都是錦衣玉食,李建恆逐漸發覺那都不是他的兄弟。他們嘲笑他,他們講禮儀,他們摁著他行禮。李建恆不懂,他見兄弟不需要下跪磕頭,可兄弟們這樣教他,他這樣做的時候,滿殿太監宮娥沒一個人來攙扶他。
隻有太子和李建雲在的時候,大家才能兄友弟恭。李建恆什麼都不會說,也沒人說,他逐漸不再按時上學,對李建雲耍滑頭,裝病賴床,能不去就不去。李建雲覺得他是個朽木,教不了,掰不正,便也漸漸作罷了。
有一回李建恆跟太監鑽狗洞,他鑽過去,小太監們就捂嘴偷笑,給他甜食房的糖吃。他像條尋食的小狗,被那幾顆化掉的糖哄得搖尾巴。他在那狗洞裡,得到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也在那狗洞裡,看見了他娘。
李建恆不認得樂氏。
太監撺掇著李建恆,喊樂氏“孱頭病鬼”,李建恆就衝樂氏啐唾沫,喊她孱頭病鬼。樂氏倚著壁望著他哭,李建恆覺得這女人好生古怪,看得他心裡發毛,看得他也想跟著哭。
回去之後奶娘又罵李建恆,李建恆半夜想撒尿,聽見奶娘跟那撺掇他罵人的太監偷情。他撒完尿,踢著夜壺,被兩個人抓了個正著。
奶娘害怕李建恆跟別人講,那夜之後塞給了他好些糖,再也不罵他了,整日恨不得把他抱在懷裡哄。糖有好多種,其中有一種叫作絲窩虎眼糖,每日隻有一點,李建恆舍不得吃,就每日跟在李建雲後邊,叫哥哥吃。但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李建雲的身體逐漸不行了,最終病得連學也上不了。
陸氏查宮裡頭的飲食,什麼也沒查出來,整夜對著李建雲流淚,太醫來來去去,李建雲卻再也沒好起來。
奶娘也不再給李建恆糖了,李建恆吵著要,奶娘就給他說,那東園裡邊住著的孱頭病鬼因為挨過李建恆的罵,要向人告狀,不許李建恆再吃糖了。李建恆一直惦記著絲窩虎眼糖,因此恨著那病女子。奶娘又說,李建恆想要再吃糖,就得給陸氏告狀,說先前的糖都是那病女子給的。
李建恆不敢對陸氏說,便偷偷地告訴了李建雲,李建雲臥在榻上看著他,那一刻李建恆覺得他哥哥像父親。
夜裡李建恆被叫醒,奶娘領著他出門,他在正殿裡聽到“哗啦哗啦”的聲音。他在垂簾後,看見人影憧憧,李建雲擁氅臥在榻上,衝他招手。
李建恆跑過去。
那病女子半身赤|裸,頭被摁在泔水桶裡,一次一次摁進去,嗆出水,水再從口鼻裡灌進去,她指甲扒得稀爛。
李建雲扶著李建恆的身,一言不發。李建恆看得害怕,幾次回頭看李建雲,可是李建雲面上沒笑,李建恆便不敢笑。
那病女子被摁進桶裡,便響起“咕嘟”聲,她痛苦地撓著桶,瘦指摳著木屑,指甲縫裡又髒又爛。
李建恆看著她,卻記不清她的臉。,“哗啦”聲卻一直伴隨著他的記憶。奶娘是個高挑健康的女子,李建恆不喜歡,他日後選的女人全部都或嬌小或病態。
李建恆也不喜歡水,他覺得髒死了。
那夜之後奶娘待他很好,李建雲也待他很好,隻是誰都不再提他讀書的事情,李建雲也不再拘著他練字。李建雲甚至指派了太監陪著他玩兒,李建恆徹底自由了,他整日玩到睡著,等他長到十幾歲,要分府的時候,李建雲給他府上送了好些美人。李建恆嘗到了滋味,明白了耽於美色的快樂,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直到很多年後。
李建恆才知道那病女子是樂氏。
“朕的母親是當今太後!”
李建恆手指顫抖,他像是對奚鴻軒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把這句話瘋魔一般顛來倒去地念著。
奚鴻軒抽著鼻子,聽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說:“皇上,要想人人都這麼以為,太後的尊榮總得給足了。如今太後……咝。”他疼得抽了一口氣,接著說,“正缺兒子嘛!”
李建恆在喘息中胸口錐疼,他胡亂地用手指擦掉眼淚,說:“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奚鴻軒說道。
李建恆說:“誰給了你狗膽,在這……這裡跟朕這般講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奚鴻軒口裡滲血,他又啐了幾口,才說,“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沒什麼君臣,不過是一個坑裡的耗子,等著水淹閉氣罷了!你算什麼皇帝?先前被那蕭二提上龍椅,便把他當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該的!哪有爹娘老子對兒子孫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們蕭氏,如今仗著離北鐵騎個個都威風極了,早幾十年前,光誠爺前頭,哪有這等荒唐事?我看著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這個地步,有什麼滋味?還不如我混跡鹽場,做個皇商的時候逍遙快活。你要繼續待在這位置上受著窩囊氣,不如今日與我一同淹死在這兒好。”
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龇牙咧嘴,緩了片刻,聽著李建恆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
“皇上……”奚鴻軒真情流露地說,“我娘是琴州女,出身卑賤,能得我爹的垂青,不過是因為她娘老子憑靠著前頭姚太夫人的指點,賺了些錢。你看著我是嫡次子,在家裡卻活得不像個人。我十八歲敢下虛海,去那風裡浪裡討飯吃,為什麼?全因為爹娘偏心,要把這偌大的家業全交給我大哥!後來我在海裡受難,傷著了元氣,在琴州調養了大半年。你看我如今肥胖可怖,皆是那回為了吊命使勁補起來的,醜嗎?哈哈!可我受傷前,也是琴州的俊兒郎。我臨行時遇著個女人,心愛得很,出海前訂好了親,待我回去時,她卻已經嫁做他人婦,成了我的親嫂嫂。奚固安好大哥,聽著我遇難,連我的女人也要替我照顧,這麼好的大哥,哪兒找呢?我謝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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