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城,中博,厥西,”沈澤川的指尖沿著名字走了一遍,“他買人不看籍貫。”
“這可能是為了混淆視聽,讓人即便想查也無從下手。”蕭馳野看沈澤川忽然停在某處,便湊近瞧,“這名字你見過?”
沈澤川看著那名字,說:“靈婷……這名字我在香芸坊聽過。”
“都是香芸的人,”蕭馳野說,“她喜歡機靈的孩子,所以早前以‘靈’為姓,給這些雛兒都改了名。”
“你今夜與薛修易吃酒,他說了什麼嗎?”
“他講了件古怪的事情,”蕭馳野頓了少頃,“他說薛修卓把這批人買回府中,女孩兒學的都是青樓裡教的那些東西,男孩兒上的卻是正經學堂。薛修易給這些男孩兒們請了先生,不僅有太學裡的時考,還會清談時政。”
沈澤川沉吟不語。
蕭馳野說:“他若是想要學生,大可從正經人家裡挑,太學裡有的是人想要拜他為師。但他卻這樣教從青樓買回來的男孩兒,這些人即便真的學出了什麼名堂,因為賤籍也入不了仕,於他而言有什麼好處?除非他是打算養出一批府中清客。”
“薛修卓……”沈澤川似是遊離在外,他聽著蕭馳野的話,迅速整理著思緒,“他如果想養清客,還有更好的人選。你我先前都漏掉了一點,薛修卓與奚鴻軒交好,他要批青樓雛兒,藕花樓給不起麼?可他卻專門花了銀子在香芸坊買,說明他根本是衝著其中某個人去的。”
沈澤川腦海裡畫面飛閃,他雖然沒有丁桃那樣過目不忘的本事,卻在過去與人交往中極力把每件事情、每句話都放在心裡反復琢磨,他記得住,他不會忘記任何細節。
“隻要流著李氏的血,就是皇嗣。”
齊太傅的話猶如驚雷,劈開了沈澤川此刻的渾噩。他想到這句話,又想到了更多。他陡然跪直了身,袖子翻亂了小幾上的紙頁。
“先帝……”沈澤川握住了蕭馳野的手臂,聲音逐漸穩了下去,“先帝在位八年有餘,沉疴不愈,子嗣凋零,隻有魏嫔懷有身孕。南林獵場時花氏謀反,那夜花思謙有膽子動手,憑的正是魏嫔腹中的孩子,可那夜以後,我們回都,魏嫔已經被人投了井。我最初疑心是你,後來又疑心是海良宜一派的老臣,他們為了徹底斷絕世家痴想,讓李建恆順利登基,所以先下手為強,殺掉了魏嫔。但是如今想來,其中也有不對之處,即便魏嫔懷有身孕,也不知男女,更無法與已經擁有離北支撐的李建恆較量,殺掉魏嫔對於海良宜才是多此一舉。”
“我再往前推,鹹德帝以前,光誠帝在位,東宮太子因為謀逆案自刎昭罪寺,當時皇孫尚在襁褓之中,他若是沒死,今年應該二十六歲了。然而此案是紀雷與沈衛一起辦理的,紀雷當時為了投靠潘如貴以示忠心,必然不敢馬虎大意,更不可能留下這樣大的禍患。那麼這世間還能夠被稱為皇嗣的人,就隻有——”
蕭馳野反握住沈澤川冰涼的手,沉聲接道:“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十四歲,若真是皇嗣,能對得上時間的隻有光誠帝。永宜年間東宮被屠,而後近十年的時間裡,宮中沒有妃嫔能夠在太後的眼皮子底下生出皇嗣。光誠帝當時雖已患病,卻還不至於羸弱,他擺脫不掉花家掣肘,就隻能在宮外想辦法。”
“藕花樓底下被挖空填缸一事,除了我,隻有薛修卓知道。坍塌案是想殺掉李建恆,我一直想不通的就是這裡,如今假設他真的握著個皇嗣,那麼一切都能理通了。他殺掉了魏嫔,接著想要殺掉李建恆。”沈澤川那隱秘的不安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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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猜想震懾到了,他說:“若真是如此,那麼皇嗣就在那批人中。”
兩個人面對面,沈澤川壓下聲音,說:“這個皇嗣——”
“不能留。”蕭馳野捏住沈澤川的下巴,拉近距離,目光深沉,“蘭舟,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
他講得不快,殺意仿佛是埋在這深沉之下的洶湧波濤。他們在這一瞬間都想到了許多,皇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現有的一切都將變成被動。手握皇嗣的世家會輕易被擊敗嗎?想一想垂簾聽政二十年之久的太後,被把控的李氏隻能成為傀儡,豪門黨派勢必會再度興起,海良宜也將再次被打入下風!
門外突然響起了叩門聲,打破了兩個人凝重的氣氛。
蕭馳野說:“說。”
喬天涯帶著微妙的催促,說:“主子,連夜趕追奚丹的人回來了。”
沈澤川當即起身,攏衣開門。喬天涯閃身讓出路,沈澤川看著院中單膝跪著的葛青青,下了臺階,說:“怎麼了?”
“大人,”葛青青抬頭,喉間生澀,“奚丹打開了奚家的錢庫,裡邊早已被人搬空了。”
庭院裡的枝葉簌簌而響,猛偏頭睨視著葛青青,月輝抹白了地面,猶如鋪著層厚重的寒霜。在一片死寂中,沈澤川半回首,對蕭馳野說:“二郎,我們被他耍得團團轉呢。”
他語調輕柔,讓一院子的近衛盡數埋低了頭。
第88章 帝師
清風徐來, 涼夜生寒。
蕭馳野適才的殺意都讓這一聲“二郎”驅散了八分, 他沉默半晌,在涼爽裡平復了心緒。
沈澤川再看回葛青青, 面上沒有半分慌張, 說:“想要運轉這麼多的白銀, 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夠做到的事情。他辦得再幹淨,也不能瞞天過海。今夜就召集人手出城, 先去琴州, 沿途細細打聽,把近兩年厥西往東北的大貨買賣都記錄起來, 讓人敷陳給我。”
葛青青收到消息後一直憂心忡忡, 但見沈澤川談笑自若, 不禁心下稍松,也穩住了情緒。
“晨陽,”蕭馳野肩頭掛著袍子,示意道, “先帶他們去阒都會同館, 懸掛中等馬匹的牌子, 配給緝拿江洋大盜的公文,就說大盜流竄厥西,禁軍不便出都追拿,便委託給了錦衣衛。明早我親自去趟兵部和刑部,做個呈報。”
城門已閉,不能隨意出都, 錦衣衛又涉及緝查逮捕的重任,平時出都外勤都要先稟報刑部和都察院,然後等候批復。蕭馳野這是給了葛青青帶人出都的理由,免了刑部的後續責問。
葛青青得令立刻就走,晨陽披衣帶路,兩個人先行出了宅子。
沈澤川穿得單薄,蕭馳野把人牽回來,帶進門時看他還在沉思,便說:“先生的事情和薛修卓也脫不開關系,但他既然肯把人轉移走,就說明先生對他而言還有用處,他就不會貿然對先生痛下殺手。薛府裡藏的事情太多,我得想個理由,從皇上那裡討一份搜捕特令。”
“想要出動禁軍,必須得是證據確鑿的大案,現如今的試探還是要靠錦衣衛。”沈澤川沒有坐回原位,他見天色不早,便知道今夜又難休息,於是倒了杯酽茶,卻隻含了一口,剩餘的都給了蕭馳野。
蕭馳野喝完了,說:“薛修卓事事謹慎,平常外官歸都孝敬的冰敬,他也一概不收。他任職都給事中期間,在都察院言官眼裡最幹淨,甚少受人彈劾,所以就算是錦衣衛,恐怕也難以找到理由去查他。”
“大張旗鼓地查,就會打草驚蛇。”沈澤川把玩著茶杯,在苦味裡思量著,“他在明處,我們在暗處,薛修易這步棋隻要藏好了,我們就仍舊是進攻的那一方。宮外事皆好說,但是宮內事,卻要更加留心。他既然已經對皇上起了殺心,又有慕如風泉姐弟倆相助,對皇上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讓人不得不防。”
蕭馳野想了一會兒,說:“風泉不是才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麼?憑他的資歷,必定會受內外朝一起責難。福滿頂在他下邊摩拳擦掌,海良宜又厭惡宦官,風泉如今擔任的掌印,可比不了潘如貴時期的權勢。讓他內外受困,自顧不暇,他就沒有餘力再替薛修卓辦事。”
“穩住皇上也是關鍵,”沈澤川說,“皇嗣一事,不能傳出風聲。”
李建恆登基以來,多受言官的苛責,又接二連三地出事遇險。他沒有漂亮的政績,在民間的名聲也不如先帝,如果皇嗣一事走漏了風聲,必定會人心浮動,從哪方面講,都不利於維持穩局。
“不論薛修卓手裡握的是真龍還是假龍,”蕭馳野抵著骨扳指,盯著琉璃燈,“大周的皇帝都隻能是李建恆。即便日後要立儲君,那也得立李建恆的兒子。”
蕭家如今略勝花家,又保持著勢頭。蕭馳野走得穩,在離北的蕭既明也守得穩,他們跟世家在中博、啟東暗地裡博弈,大家打得不激烈,就是因為有直臣海良宜一派居中調解,勉強穩住了二虎內鬥的趨勢。然而海良宜最大的屏障就是李建恆,李建恆肯信他、敬他,知道他的不二心,所以在拉鋸戰中沒有立刻倒向太後,並且朝中的大小事,李建恆都肯拿出來與海良宜商議,這就是海良宜跨入新朝後穩坐內閣元輔的根本原因。
李建恆這個人不重要,但他登基以後,“李建恆”就變得至關重要。他在明槍暗箭裡居於中心,他就是三方共同制約對方的牢籠,他也是三方共同攻擊對方的匕首。
薛修卓已經浮現出來了,沈澤川在尋找突破點的空隙裡,也要忍不住去想,薛修卓的背後還有沒有人。
* * *
幾日後小雨,薛修卓休沐。
他著著天青實地綢袍,拜會了小樓裡的齊惠連。齊惠連大嚼著飯菜,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薛修卓沒有上桌,行的也是弟子禮。他見紀綱坐在窗前磨石頭,便對左右說:“紀老傷勢未愈,忌口辛辣,去讓端州的廚子重新做一桌菜餚。”
“不必勞駕,”紀綱吹著灰屑,沉聲說,“我不吃。”
薛修卓沒有開口,那伺候的人便已經退下去囑咐廚子。薛氏是晉城大家,吃不慣中博風味,這端州的廚子,是他專門為紀綱聘來的。
樓外小雨淅淅瀝瀝,四月有嬌杏,院裡的粉白都被雨打成了泥。齊惠連吃飽喝足,擦拭了嘴,起身看那院裡的悽涼,說:“甭費那功夫,他紀綱犟得很,不吃就是不吃,你叫人備點饅頭鹹菜讓他充飢就行了。”
薛修卓含笑:“二位前輩來我家中做客,我不能輕慢了去。”
“那你打開門,”紀綱給石頭雕著鼻子眼睛,“我們自個兒能回去。”
薛修卓神色不變,說:“近來春寒,我看沈同知自己都尚無定居之處,又如何能安頓得好二位前輩?”
“你少在咱們跟前拿腔拿調,囚|禁就說囚|禁。”齊惠連走幾步,腳踝上的鐵鏈跟著發出聲音,他說,“我這輩子讓人囚來囚去,也快到頭了。我老,他殘,你把我們兩個老弱病殘拿在手中,是想幹什麼?”
薛修卓親自俯身,為齊惠連拾起他撥在地上的筷子,拿著帕子擦拭,說:“先生過去是彪炳春秋的人物,本享有身後受太廟供奉的尊榮,可惜跟錯了人,在那昭罪寺裡裝瘋賣傻二十年。如今,我想請先生再做帝師,一來可以彌補先生當年沒有看見太子登基大典的遺憾,二來可以洗清先生的冤屈,讓先生重整衣冠,堂堂正正地回到萬眾眼前。這兩個理由不夠充足嗎?我是尊敬仰慕先生的人。”
“再做帝師,”齊惠連拖著鐵鏈倒退一步,喉中發出笑聲,“你想要我再做帝師?你好大的口氣!如今四海升平,當今皇上名正言順,有那海仁時看顧輔佐,還要我齊惠連幹什麼?我又瘋又傻,根本當不了大用!”
薛修卓擱下筷子,說:“先生受人汙蔑,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太後在永宜年間把持朝政,導致大周朝綱顛倒,貪官橫行。鹹德年間更是如此,花、潘狼狽為奸,在阒都,在八城,在整個大周興風作浪,各地百姓苦不堪言。而後中博兵敗,六州哀鴻遍野,餓殍載道。先生在昭罪寺裡空度二十年,如今出來了,卻已經失去了當年揮斥方遒的豪邁英氣,連與海良宜一爭高下的心也沒有了嗎?”
齊惠連轉身,扶著窗,看那雨水敲打著杏花,沉默須臾,說:“二十五年前,我是想要與海良宜爭個高下。我們同赴科考,他那般不起眼,我卻連中三元。我少年得意,不懂官場迂回,受人構陷,被貶斥出都,自覺無顏見渝州父老,便沉鬱了幾年。後來海良宜提拔擢升,太子卻沒有拜他,而是把我從渝州迎回阒都,從此我便做了東宮太傅,兼任吏部尚書。海良宜這一生都敗在齊惠連名下,可他是個君子,太子自刎時人人喊打,唯獨他還存有挽回之心,就衝這一點,我不如他!我們之間沒有高低,隻有相惜。可嘆蒼天無眼,我們是即便道路相同,也仍然不能共事的人。我受困二十五年,你說得不錯,我如今已經沒有再與他一爭高下的心了。”
薛修卓也沉默下去,房間裡隻有雨聲和紀綱雕琢的刮磨聲。雨下大了,杏花掉得更紛亂,在泥水間鋪就一片殘粉。
“我這輩子隻教了兩個人,都是傾盡畢生所學。我自負才高,不肯將就,正是這樣的恃才狂傲,才害苦了第一個學生。”齊惠連望著那殘瓣髒水,猶如望著自己潦倒的半生。他說:“我齊惠連到底不是神仙,有兩個學生足夠了,別的人,我教不起。”
紀綱劇烈咳嗽起來,用帕子掩了口,埋怨道:“關窗吧!”
齊惠連把那些景都關在外邊,回頭看著薛修卓,說:“我言已至此,你休要糾纏!走吧,別留在這裡礙眼。”
薛修卓不動,他和薛修易長得不像,他甚至不像是世家子弟。他沒有潘藺、費適的那種驕矜,庶子的身份讓他在過去數十年裡吃盡了苦頭,他已然被打磨成了這樣不露鋒芒的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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