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說:“你是皇帝,你自己去說。”
李建恆喘著息啞聲哭,說:“不成,我是做皇帝的,不能自己去,沒面子。他是個忠臣,你說我怎麼就,怎麼就這麼笨呢?我啊,是真的想喊他亞父。我害怕,怕我死了以後,你們也叫別人捅了。”
蕭馳野聲音喑啞地回答:“你這麼小的膽子怎麼走?”
李建恆比畫著,說:“皇兄等著我呢,我害怕他又罵我。我對不起他。”
蕭馳野嗤笑,說:“怎麼就這點出息。”
“我……”李建恆呼吸越來越急促,他幹澀的唇抿了又抿,說,“我也對不起你,不夠仗義。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我真的……真的恨啊。策安,你走吧,你出去了就走,騎上你的馬,回家去。我沒什麼能送給你,但是不送,又沒排面。”
蕭馳野再次搓了把臉。
李建恆抬起手指,指著牆壁,含混道:“那……那把弓,是你助我從皇兄那裡得到的,可他媽的,我、我拉不開……你帶著它走。狼崽就要待在草……草原,你那扳指都該鏽了。”
蕭馳野無情地說:“我不要,那是你家的霸王弓。”
“你是霸王啊……”李建恆聲音已經很輕了,他望著那弓,“下輩子……別再……再讓我來了……我想做大周的燕……住在富貴檐……”
他安靜地望著霸王弓,沒有再動了。
風吹著寢殿內的垂帷,蕭馳野坐著,聽那悶雷敲打,炸開了一場瓢潑大雨。
韓丞吃完最後一口茶,端著茶碗走出門,看著嚴陣以待的八大營軍士,把茶碗摔在地上,高聲說:“阒都的禁軍隻有八千人,楓山校場得不到消息就沒辦法前來支援。蕭馳野已是籠中困獸,今日,一定要拿下他!”
大雨轟隆,密集的腳步聲把皇宮層層圍住。刀鞘摩擦著鎧甲,八大營在寢殿外布下了重圍。福滿聽著聲音,已經站不起身,太監們各自縮在角落裡,唯恐自己被拿去祭刀。
蕭馳野終於站起了身,他在光影的交錯裡,替李建恆放下簾子,然後轉身取下了那百斤重的霸王弓。殿門早已打開,蕭馳野撥開層層飄動的垂帷,頭也不回地走向大雨中。
韓丞帶著人拔出刀,他沒有什麼話要喊,因為他們已經勝了。他們要在這場大雨裡改變天地,讓蕭馳野再次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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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看著那烏壓壓的人頭,他邁出去,順著長階向下走。他沒有刀,當雨水抹掉他的冷漠時,他已經與那人群撞在了一起。霸王弓橫擋住刀鋒,他推著人牆後退,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壓住了暴雨的轟鳴。
沈澤川策馬橫穿過大街,背後的錦衣衛與禁軍猶如紅蛇,在刀光閃爍裡撞破宮門,直奔向內。
整個皇宮已經陷入鎧甲的包圍,廝殺聲沸反盈天。馬匹的湧入使得拼殺的速度加快,浪淘雪襟不顧人海,直衝蕭馳野而去。蕭馳野在這一瞬的空隙裡翻身上馬,接住了沈澤川拋來的狼戾刀。
蕭馳野驟然拔刀,說:“阒都非我夢中鄉,今日我要回家,誰敢阻攔——殺了他!”
說罷夾緊馬匹,揮刀見血。
疾雨撲面,蕭馳野硬是殺出條血路。戰場從宮內退向大街,韓丞見勢不妙,連忙大喊:“死守城門,今夜萬不能放這殺君謀逆的孽障走!”
八大營哪裡是禁軍的對手,即便人多,也怕死,被這狼虎之師逼得步步後退。城門早已緊閉,沈澤川提刀先上了城牆,踹翻阻攔,叫人打開了城門。那緊閉的門轟隆而抬,雨簾外就是蕭馳野六年來心心念念的家。
韓丞回身喊道:“快去提人!”
蕭馳野馬已出城,他抬手示意丁桃帶人奔向楓山校場,要帶著這兩萬禁軍一起走。他在人群裡掉轉馬頭,對著城牆上的沈澤川張開懷抱,沉聲道:“蘭舟,跟我走!”
可是錦衣衛們矗立不動,沈澤川在大雨裡扶著牆垛,望著蕭馳野,像是要看清他的模樣。
八大營已經重新湧了上來,即將追出城門。那高吊的城門發出不堪重力的悶哼,鐵鏈迅速回蕩,城門轟然向下砸去。
“策安,”沈澤川抬聲,隔著大雨,溫柔地說,“回家吧。”
蕭馳野猶如被冷水澆透了心,他捏緊韁繩,已經往回策馬。城門“砰”地砸在地上,把八大營的追兵全部擋在門後,也把蕭馳野徹底擋在了門外。
蕭馳野喊啞了聲音,仿佛被激怒的獸:“沈蘭舟!”
沈澤川不再看蕭馳野,而是回身望著韓丞與那密密麻麻的八大營士兵。
韓丞偏頭啐了口唾沫,獰聲說:“沈澤川,你壞我好事!”
“你也配自稱錦衣衛,”沈澤川俯瞰著他,寒聲說。“錦衣衛自紀無凡起都是頂天立地、問心無愧的好漢,今日你們設局謀害天子之命,韓丞,我殺你天經地義!”
韓丞仰頭大笑,說:“你是什麼?沈氏餘孽!我待你不薄,多次提攜,你就是這般回報我的?來啊!把人提上來,讓沈同知瞧一瞧!”
齊惠連被拖拽而出,他蓬頭垢面,跌在雨水裡,罵道:“狗賊奸詐!”
韓丞拽著鏈子,打馬前進,把齊惠連當街拖行。他指著齊惠連,對沈澤川說:“你是不是找了很久?在這裡啊!沈澤川,還不快來接人!”
“狗賊、狗賊!”齊惠連怒不可遏,被拖得滿臉泥水。
韓丞看著沈澤川面容蒼白,又看著沈澤川眼神陰鬱,說:“你大哥是建興世子,我記得他就是被邊沙騎兵活活拖死的,但是你們沒感情,所以你一點也不痛。今日輪到了你的先生,你痛不痛?”
“韓丞!”沈澤川齒間咬著這兩個字,“你費盡周折把先生藏在手中,你想要什麼?”
“原本是有大用!”韓丞也陡然變了臉,“可是你放走了蕭馳野,壞了我的局,你就再也沒有用處了,他也沒有用處了!你若是還想要他的命,就下來給我磕頭認錯!跪地高喊三聲爹,我就留他一命,也留你一命!”
沈澤川跨出步,說:“成交!”
“放屁!”齊惠連從泥水裡抬起頭,他抹掉汙穢,爬起身,盯著沈澤川,“我教你詩書,不是讓你任人羞辱!我齊惠連連天地都不跪,你怎麼可以跪他一個卑微小人?!”
鐵鏈“哗啦”作響。
齊惠連踉跄著,在雨裡高聲喊道:“百年光陰如夢蝶①,我來去自由!我生這一遭,榮華富貴享過,功名利祿受過,我——”他瘋癲大笑,拽著脖頸間的鏈子,“我笑盡天下英雄士,世間賢才高不過我!誰人能與我齊惠連一爭高下?我三出渝州名滿天下!我談笑御前,指點江山的時候,韓丞啊,你在哪兒?你還是那陰溝裡老鼠!”
齊惠連淋著雨,猶如酒醉。
“你們這些鼠輩,給我提鞋都不配!世家譬如天下沉疴,告訴海良宜,大周已經病入膏肓,他與我都回天無力啊!”齊惠連在笑聲裡狂妄地轉身,對著韓丞吐了一口唾沫,說,“但是我不會認輸,我今生隻做帝師!蘭舟啊!樊籠已破,亂世必起,先生能教你的,已經全部教完了。這爛天爛地……”
齊惠連背對著沈澤川,忽然失聲哽咽。大雨澆透了他的身體,卻無法澆滅他數年來高燃不歇的熱血。他過去總是喊著太子,可是這一刻,他卻舍不得回頭看一看沈澤川。
“這爛天爛地,不如翻了它,去成就你的天地。蘭舟,走吧,別回首了,先生替你扛住那四萬冤魂,你不要怕,你——”他血濺雨中,仰倒在地,望著天空,喃喃著:“不要怕啊……”
驚雷暴響,沈澤川失聲滑跪在地。他怔怔地,任憑大雨廝打,在那漫長的寂靜裡,那偽裝都被撕成了碎片,終於發出了這六年裡第一聲絕望咆哮。通紅的眼裡已無理智,他握住仰山雪,猛然拔刀。
“韓丞——!”
他恨死了這天地,也恨死了這些面孔。
沈澤川撐地而起,仰山雪劃破雨珠,在重圍裡甩出血水。他殺一個,再殺一個,他邁過那些屍體,卻像是被遺棄的獸。刀過咽喉,快得像是流汞,血噴灑了沈澤川半面。
他失魂落魄,那血淌過面頰像淚一樣。
韓丞一退再退,喝道:“殺了他!”
風中倏地雨珠破裂,一支長箭眨眼間已經到了韓丞身前。蕭馳野從城牆上順著鐵鏈猛躍而下,踹倒人,翻手拔刀就把對方捅了個穿。他就這樣頂著屍體,疾步撞開刀光,抽刀時血已浸湿了雙掌。
蕭馳野單臂拖回沈澤川,吹響口哨。猛展翅橫撲,在混亂裡啄傷了韓丞的右眼。韓丞倉皇掩面,聽那城外的馬蹄聲陣陣,丁桃已經帶人疾行而來。
“撞開門!”丁桃聲嘶力竭。
禁軍湧上,然而他們還沒有動作,就聽那城門再次發出沉悶的巨響,緩慢地被吊了起來。
費盛拖著鐵鏈,粗喘幾聲,帶著錦衣衛用力後退。他罵道:“操他祖宗!這麼重,狗日了!侯爺——!上馬就跑!”
浪淘雪襟從空隙間疾蹄奔入,殺喊聲埋沒了阒都。
同樣殺喊聲震天的邊郡也在殊死搏鬥,陸廣白已經快要抬不動槍了,他回撤時喊著:“援軍呢?!”
副將身受數刀,說:“沒……沒來。”
雨聲鳴震,陸廣白回首,看著營地的方向。
蕭馳野已經上馬,把沈澤川壓在身前,衝破大雨疾奔向城門。
電閃雷鳴,天像是被撕出了裂口,雨沒命地下。
陸廣白扯掉了破舊的披風,把槍釘在了腳旁。他在風沙與暴雨裡說:“打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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