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夜鼎沸的議論聲裡,一直不顯露山水的薛修卓勝了。
第123章 延清
餘小再說到此處, 小幾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他繼續說:“我不明白, 學生們原先對寒門朝員那般苛刻,卻又為何會一夜之間簇擁向薛修卓, 難道比起勤懇政事、出身蒼郡的孔尚書, 薛氏庶系的薛修卓更能為寒門盡心盡力嗎?元輔為我等費心鋪路, 誰知最後還是讓世家佔據了上風。”
“薛修卓未必就會讓世家佔據上風,”蕭馳野倒著涼茶, 說, “這一局,他是攻其不備, 打得兩方人馬都措手不及。太後先前與韓丞那樣周旋, 就是因為手中無人, 薛修卓顯然沒有給以太後為首的世家老派透露任何風聲,並且在先帝駕崩時,他套住了韓丞這枚馬前卒。換而言之,就是他已經得罪了世家, 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餘小再愁眉不展, 說:“我路上百思不得其解, 不懂他到底有何用意。如果他僅僅是為了一時鼎盛,那麼新帝根基不穩,又是女子,薛家即便起勢了,在太後等人的壓力下也長遠不了。”
沈澤川腦中飛閃過許多事情,他沉思半晌, 才說:“如果想要探查一個人的目的,就不能放過蛛絲馬跡。鹹德年南林獵場花思謙被逼反,主策的人正是海閣老與薛修卓,當時是薛修卓任職戶科都給事中,稽查了他們的賬本。你說海閣老死諫以前,也曾提到了這件事,那麼我猜測,中博兵敗一案的內幕薛修卓也知道。他後來能與厥西布政使江/青山協力審查,齊力拿掉了花思謙,恐怕也有此事的緣故。就此來看,這個人不是魏懷古一流,因為他從一開始,就在打擊世家。”
“我曾經聽奚鴻軒談及他,說他整日忙於政務。我後來任職錦衣衛北鎮撫,整理錦衣衛與大理寺協力查辦的案宗,發現他在調離戶科進入大理寺以後,確實處理了許多案子。海閣老是個剛正不阿的人,屢次提拔薛修卓不是沒有道理的,就連岑大人也曾經多次與我談到薛修卓,由此可見,他從入仕到現今,在後起之秀裡也算是政績不凡。”
餘小再醍醐灌頂,他說:“不瞞同知,我想不通的地方就在這裡。薛修卓一直以來口碑甚佳,即便是都察院的言官,也對他少有異議。他在都察裡評審優異,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所以我對他如今的舉動又不能理解。因為就從前所見,他不是潘如貴那樣借勢斂財的人。”
蕭馳野微微後仰,搭著手臂,對沈澤川說:“不錯,我們在阒都時也曾談過薛修卓。姚溫玉說過,他雖然沒有被海閣老收為學生,卻很得海閣老的青眼,當初姚溫玉的及冠禮,讓他捧冠正是這個原因。他在最初入仕的那幾年,寫的策論皆是免除世家之見,期望由花思謙主理的太學能夠恢復姚太師時的鼎盛。你知道,當時內閣除了海良宜,皆由世家出身的朝官組成,往下六部更是如此,阒都擇官甚至一度以姓氏為先,連花家大字不識的十三子都能擔任兵部要職,插手禁軍事務。孔湫那會兒還在刑部熬資歷呢,你從戶部提起的梁漼山也是那會兒一直被貶,升遷無望。”
沈澤川緩緩頷首,說:“他當時能任職戶部都給事中,也是花思謙要打發他出去的意思。都給事中是連通皇上的要職,可是當時鹹德帝不能主政,這個職位能不能有業績,全憑主理內閣的花思謙說得算。薛修卓的行事作風,也是在那個時期開始轉變,由先前的激進,一度轉為低沉,最終成為了後來我們熟知的模樣。”
餘小再越聽越心驚,說:“可他既然是與寒門為列,又為何不與我們通氣?那韓丞……”
“他也曾在李建恆登基一事中盡心盡力,但是他很快察覺李建恆沒有大刀闊斧的氣魄。當時李建恆不斷在幾方拉鋸裡搖擺,以海閣老為首的寒門官員甚至沒能除掉太後。”沈澤川偏頭,右耳上的小玉珠被陰影遮擋,他說,“太學學生在此次對寒門官員的攻擊裡屢次提到了軟弱,這恐怕也是薛修卓不再信任寒士的原因。海閣老的保守之策讓大周殘存了下來,但他也給世家留下了喘息的機會,世家彼此給予,就像這一次,魏懷古倒下了,韓丞就站起來了,這不是薛修卓想要的結果——”
沈澤川忽然停止,眯起了眼。
“難怪他會帶走先生。”
齊惠連是激進派的首要人物,他在東宮時就是做事,太子存活的時間不久,卻能完成黃冊入籍這樣的事情,靠的就是東宮僚屬不恤人言、衣宵食旰。薛修卓如果想要改變海良宜主政期間的穩健求和,就勢必要尋求齊惠連的相助。
可是齊惠連拒絕了,於是薛修卓把齊惠連交給了韓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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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川抿緊了唇線,側顏在燭光裡十分冷漠,他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個人不相信任何人,他仍然想要憑靠新帝維持大周,為此不惜得罪老派世家。他想要讓阒都換血,我們在阒都鬥垮了魏懷古等人,如今都成了他能夠安插的空缺。餘大人,你說錯了,他上奏的折子能打動天下學子的不是皇女如何美好,而是他最後一句話。”
這個世間沒有哪條律法是擇錄朝官時以嫡為先、以門第為先!世家霸佔著上層官職,讓大周一度成為八姓之朝。李氏皇帝的強硬與否昭示著寒門是否能夠能從八姓之中殺出重圍,他們在永宜年後期進入了寒冰期,這個時間太久了,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一位心向寒士的君主,不論男女,隻要他能夠振奮寒士之心,在齊惠連、海良宜相繼過世以後承擔起寒門期望,那麼他就能得到簇擁。
太後主政以後帶給寒門的不僅是變本加厲的排擠,還有李氏皇帝深入人心的孱弱。學生們之所以對孔湫、岑愈如此苛刻,是因為他們已經無法忍受當朝的次次退讓,忍了一輩子的海良宜都決然死諫了,孔湫為什麼還要忍?天下改革就在眼前,就是現在!不作為就是屍位素餐!
但是現在就真的是個好時機嗎?
沈澤川覺得不然。
海良宜為什麼要忍?因為世家已經成為大周沉疴,刮骨療傷早在永宜年就該進行,結果在海良宜動手以前,中博兵敗,大周宛如暮年老人,又被人當腰一踹,踹得口吐鮮血,不僅外傷難愈,內傷更加難愈。他在死諫以前質問朝堂,說這是諸位推波助瀾的錯,可是這個“諸位”裡是否也包括他自己?
如果他當初沒有對花思謙步步緊逼。
如果他當初能夠以更加緩和的態度去應對。
中博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屠城慘劇?
海良宜不知道,但這件事直接影響了他在鹹德年後期的主政方式。他是更加緩和的態度去滲入朝堂,他不敢再輕舉妄動,他有著身處時局的思量和覺悟,但這些都是初出茅廬的學生們所不明白的東西。
薛修卓或許沒有引導天下學子風向的力量,但他絕對是個捕魚人,站在風浪裡揣摩著最佳撒網時機,這個人在多年的官場滾爬裡不是空手而歸,他甚至比沈澤川更加明白寒士與朝員間的糾葛。既然老一派的戰火已經點燃,那麼如今迸濺出來的火星同樣燃燒了一脈相承的他們。
薛修卓曾經多次請求拜於海良宜門下,不得。他最終求助齊惠連,仍然不得。他好像是雙方角逐中的頑石,注定要用自己的方式撞出一片血光,這是個連自己都不放過的狠角色。
沈澤川眼裡露出狠絕,他有種被人挫敗的滋味。他被逐出阒都,就像是條夾著尾巴的喪家犬,被打得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薛修卓能夠在恰當的時機立刻拋棄奚鴻軒,並且在沈澤川動手前就套走了奚家的銀庫,說明他早就在為這一天做準備。然而那個時候沈澤川在幹什麼?他還天真地以為憑靠口舌之利就能分化世家,明明早在禁軍絲案裡薛修卓就露出過鋒芒。
沈澤川已經敗了一次,他既然還活著,就要把這場仗打到底,他不能接受承襲了齊惠連全部心血的自己一敗再敗。他們已經從沒有硝煙的阒都到了四分五裂的崩土之疆,他得馬上站起來,否則這亂世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虎視眈眈的後起之秀裡沒有弱者,能夠心情氣和坐下來探討信念的前提是他有能夠和對方叫板的資格。
蕭馳野看著沈澤川沉默的側臉,忽然問餘小再:“你見過女帝嗎?”
餘小再正從懷裡掏著岑愈給沈澤川書信,聞言一怔,說:“還不曾,在我離開阒都以前,禮部已經開始籌備登基大典。太後想要召見皇女,但是被薛修卓拒絕了。”
蕭馳野垂著的手指輕輕晃了晃,說:“看來他也不是十拿九穩,那就拭目以待,看看他在短短四年裡養出來的女帝,到底是不是一戳就倒的紙老虎,能夠唬住阒都到幾時。”
沈澤川回過神,緩了片刻,說:“隻希望不是第二個李建恆。”
蕭馳野靠得累,直起半身,問餘小再:“還不知她的名字是什麼,如果要歸皇譜,難道叫李建婷?”
餘小再露出個古怪的神情,他伸出手指,在席子上一筆一畫地寫著:“是叫這個名字,卻不是先帝的字,而是劍霆,李劍霆。”
沈澤川頗為意外,跟蕭馳野對視一眼。
第124章 定局
天色蒙蒙亮, 餘小再到底是個文人, 精神難支,沈澤川便讓晨陽先帶餘小再前去休息, 剩餘的事情可以改日再談。餘小再也不勉強, 留下了岑愈給沈澤川的書信, 便退出去了。
蕭馳野去沐浴,沈澤川就著燭光, 把岑愈的信看了。庭院裡的晨光透了進來, 沈澤川看到了邊郡的部分,又等了片刻, 不見蕭馳野回來。他擱了信, 掀開竹簾, 沿著窄廊到了裡頭,繞過屏風一看,蕭馳野泡在池子裡睡著了。
蕭馳野稍感疲憊,原先隻是在想事兒, 豈料這一想給想睡著了, 面頰上忽然一涼, 他便醒了。
沈澤川掬了把水,又摸了摸蕭馳野,說:“泡涼了,回去睡。”
蕭馳野起身,“哗啦”一聲水珠迸濺。他俯首埋進沈澤川懷裡,蹭得沈澤川半身都是水, 悶聲說:“你抱我。”
沈澤川抬手捏了把蕭馳野的後頸,說:“這不是為難我麼?”
蕭馳野說:“那就我抱你。”
沈澤川便踢掉了趿著的鞋,伸臂掛在蕭馳野還帶著水珠的脖頸上,有點懶地說:“來啊。”
蕭馳野抬頭用額抵著沈澤川,抱了人,說:“北原獵場看了,還成,收拾一下能做營地,就是塔樓都要新建,全是銀子。”
這邊沒點燈,光線曖昧。
沈澤川跟蕭馳野咫尺相抵,說:“北原獵場往西去就是丹城,以後如果要跟八大營見面,這地方就不能省。”
“不急。”蕭馳野用了點力,把沈澤川抱起來,往屋裡帶。
沈澤川知道蕭馳野這是不打算用自己那筆銀子,禁軍的開銷不能總是掛在茨州身上,蕭馳野又馬上要回離北,缺錢就缺底氣,這事兒他自己恐怕也在考慮。
“岑愈特地讓餘小再帶信給你,想必是有事相求。”蕭馳野上了床,袍子也沒脫,就靠著枕,半攬著沈澤川,把下巴擱在沈澤川的發頂上,說,“什麼事兒?”
沈澤川已經把信看完了,他枕著蕭馳野,把信折了起來,說:“岑愈希望你能作為阒都和離北的橋,再給大家一個機會。”
蕭馳野半斂著眼眸,說:“他們這是現下有求於人,所以才肯壓低身份。如果日後內閣與太後關系和睦,離北就得再進去一個人,不是我,就是洵兒。”
世孫蕭洵如今已經六歲了,蕭馳野還沒有見過他,但這並不妨礙他對侄兒的疼愛,這事根本談不了。
沈澤川放輕聲音:“岑愈也知道此事難成,所以希望我能夠南下,去一趟啟東,說服戚竹音,停下花戚聯姻。”
“岑愈常年待在阒都,不知道啟東的詳情,聯姻這件事,大帥說的不算。”蕭馳野說,“這是戚時雨要娶花香漪,又不是她戚竹音要娶。戚時雨是個老滑頭,眼看風向不對,不想讓啟東步了離北的後塵,就想跟阒都親上加親。岑愈他們能給戚時雨什麼?海良宜一死,女帝登基,以前的承諾就都成了廢紙一張,他們沒有任何籌碼能夠打動戚時雨……”
蕭馳野的聲音越說越低。
沈澤川默數了幾聲,翻身看他,他果然睡著了。沈澤川把那信再次打開,目光在“邊郡”的字眼上流連片刻,又合上了。
蕭馳野因此睡了個好覺。
* * *
薛修卓卻沒有睡著。
他連續數日都歇在書房裡,皇女的事情能夠說服學生,卻不能說服老謀深算的朝臣。孔湫覺得薛修卓借著風向打擊內閣不是君子所為,已經連續上了幾道折子抗議太後的默許,但都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心機深沉,圖謀不小。
孔湫認為自己看走了眼,他把這八個字扔在了薛修卓面前,一句話都不肯跟薛修卓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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