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盛爬起來就追,誰知這老兒腿腳了得,跑起來快得驚人,在黑夜裡橫衝直撞,費盛隻能勉強跟上。他們追出幾裡遠,費盛察覺方向不對,正欲喊尹昌,又遽然聽見了馬蹄聲。
“援兵!”費盛把腿都邁直了,想要拖回尹昌,喊道,“尹老,是樊州的援兵!”
費盛耳目敏銳,和骨津是一條路子。他隨軍的機會少,沒有骨津那種光憑聲音就能辨別兵種的能力,但他觀察力超常,聽出這馬蹄聲略沉,不似普通騎兵。
夜裡無星,荒野間連綿的是雪丘。雪碴子貼著雪丘滑動,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刮到了茨州守備軍的腳邊。尹昌犟得像驢,衝在前方已經能看見數量不多的騎兵。他的紅鼻子被酒泡壞了,順風也沒能聞出其中味道。
費盛臉上撲著細碎的雪屑,他在那雪化的瞬間嗅見了風中的火藥味。費盛隨即寒毛直豎,他猛然停下,揮開手臂,對左右的錦衣衛厲聲道:“火銃——!”
費盛的聲音還沒有落下,黑暗中就爆開了火光,宛如流星急墜。費盛想也不想,幾乎是虎躍而起,從後撲在尹昌背部,帶著老頭翻滾進雪間,那巨響“砰”的響在耳邊,好似鈍器砸在腦袋上,炸得費盛險些失鳴。
失算了!
費盛擦到碎彈的背部火辣辣地疼,他單臂撐著身體,使勁地甩著腦袋。因為聽不清自己的聲音,隻能扯著嗓子衝身下的尹昌喊:“這玩意燙臉!退後,現在就退後!”
費盛在八大營的軍備庫裡見過銅火銃,這東西隻有八大營中的春泉營才能配備,受朝廷管制,由兵部掌管鍛造圖紙。蕭馳野和沈澤川都打過火銃的主意,但兩個人都沒能把圖紙搞到手。
難怪剛才這支騎兵站著不動,那是在上膛。對方不知道在夜中觀察了多久,他們不是衝著茨州守備軍來,而是衝著尹昌來的。所謂打蛇打七寸,尹昌就是茨州守備軍的要害。
尹昌被這一彈打蒙了,老頭掙扎在雪間,捂著耳朵對費盛驚恐地喊:“這他娘的怎麼打雷啦!”
費盛哪有時間給這個沒見過世面的鄉野老頭解釋,他爬起來拖著尹昌就往回跑。尹昌挪開手掌,伸著腦袋回頭看,後邊的騎兵又爆了一下,尹昌的屁股被炸開的彈丸擦到,疼得尹昌放聲大叫。
費盛以為尹昌被打中了,情急下說:“你可別死了!”
費盛今夜不論如何都要保護老頭,他最清楚沈澤川現在缺的就是將領,尹昌來日必有大用。關鍵是,尹昌要是死在這裡,費盛也不會打仗,等他灰頭土臉地回去了,別說前途,就是原職還能不能保住都是問題,沈澤川還有喬天涯可以用,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尹昌絕對不能死!
尹昌被嚇到了,抱頭就跑,也不要費盛拖,沒幾步就甩掉了費盛,嘴裡車轱轆似的念叨著:“劈誰也別劈我,老頭沒做過虧心事,劈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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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
費盛跟在後邊氣不打一處來,不知從哪裡生出了力氣,追著尹昌罵道:“老賊頭心太黑了,把老子扔在營地做誘餌的不是你?”
尹昌擰著脖子反駁道:“兵者詭道,詭道!”
他們一鼓作氣狂奔在野地裡,好在對方沒有窮追不舍的意思,把茨州守備軍趕出半裡後就回撤了。茨州守備軍跑了半宿,又跟樊州兵打了半宿,當下精疲力竭。這麼冷的天,他們個個都汗流浃背,撐著身氣喘如牛。
費盛拭著汗,在緩勁的過程裡意識到什麼,他回過身,看著蒙蒙亮的天際,狠狠啐了口吐沫,說:“被騙了。”
* * *
軍報傳回茨州已是深夜,沈澤川罩著寬袍,在堂內看完了費盛的陳述。滿堂都鴉雀無聲,沒人敢窺探府君的神色。
眾人本以為樊州是囊中之物,豈料碰見的是硬茬。茨州守備軍準備了半年,沈澤川先後請離北和禁軍前來訓練,結果第一仗就打得這麼窩囊,換作是誰都該發怒了。
書齋內落針可聞,姚溫玉掩唇咳了良久,在握拳時說:“府君要暫息雷霆之怒,火銃一直受朝廷嚴禁,出現在樊州實為意料之外。翼王雖有此等利器,卻仍然改不了已定的敗局。”
剛從敦州回來的餘小再屁股都沒坐熱,怕沈澤川因此嚴懲守備軍,便頂著凝重的氣氛,說:“負君不搖森齊……”
哦喲,忘記換官話了噻!
餘小再懊惱地拍了把膝頭,周圍的幕僚頓時把頭埋得更低。
沈澤川被餘小再這麼一打岔,已經緩了怒氣。他蓋上信,神色有所回暖,下邊的眾人才敢喘氣。
“元琢說得不錯,”孔嶺輕聲接道,“翼王有火銃也翻不了天,樊州糧食緊缺,他就是閉門不出也沒有活路。”
姚溫玉在垂袖時說:“但也奇怪……若是翼王早有火銃在手,何至於被逼到這個地步?光是倒賣給洛山土匪,也能賺夠招募新兵的軍餉,況且這次的交鋒不像翼王往日的風格。”
周桂想起幾日前姚溫玉說的那番話,當即變色,說:“莫非真如元琢所料,翼王已經被境內土匪殺掉了?我觀這一戰,也倍感奇怪。”
周桂和尹昌相熟,他提拔尹昌並非是費盛所想的那樣,而是因為他覺得尹昌有打仗的能耐。翼王如果也有打仗的才能,那樊州早該向茨州發難了。
孔嶺也起了疑,說:“就費盛信裡所言,確實不像翼王。”
書齋逐漸恢復寂靜,所有人都等著沈澤川開口。沈澤川抬眸看向眾人,眼眸裡如覆冰雪,說:“給尹昌回話,七日以後,不是守備軍凱旋,就是他提頭來見。”
沈澤川給了守備軍充裕的糧草,還給了守備軍精良的裝備,如果守備軍連樊州都拿不下來,那就根本不需要再考慮日後的宏圖霸業了。
一山不容二虎。
這個春天以後,中博隻能有一個主人。不論真假翼王,沈澤川都要定了樊州。
作者有話要說:銅火銃比較像噴子,懟面前才有優勢,拉開距離就不行,詳情參考37章。
第198章 尹昌
費盛不敢再輕視尹昌, 昨夜的“尖刀”威力駭人, 那種陣型費盛聽都沒有聽說過,如果不是橫出的火銃, 今早他們就已經在樊州城內了。
尹昌酒都讓火銃給嚇醒了, 他端著碗, 探頭問:“那是個啥嘛?”
費盛把這趟的勝算全押在老頭身上了,見尹昌空碗, 趕緊給再次滿上, 說:“火銃,您老沒聽說過嗎?”
尹昌把腦袋搖成撥浪鼓, 他在茨州待了半輩子, 見過最大的官就是周桂, 別說春泉營,就是八大營他都數不清楚。他是真正的山野老兒,字都識不全,打仗全靠自己摸索, 沒讀過一本兵書。
“那是個啥?轟的一聲就炸開了, 跟雷劈似的, ”尹昌捏碎幹糧,“跑不到跟前就被劈死了,這仗還怎麼打?”
“它隻能打臉。”費盛拉近自己跟尹昌的距離,他們都一身血汙,髒得不分上下。費盛把手指圈成銃口大小,給尹昌看, 說:“昨晚騎兵不動就是在上膛,想要它從這裡炸出來,得花工夫,而且挨得近才管用。咱們是給打蒙了,他媽的,現在想想,很可能就那麼幾隻火銃,專門用來嚇唬咱們的。”
尹昌算是聽懂了:“那不就是爆竹嗎!”
“您老說得對!就把它當成爆竹,跑遠了打不著。”費盛最怕尹昌被火銃打怯了,不敢再進攻,這會兒費盡心思地給他說,“你想啊,這玩意要真那麼好用,春泉營怎麼隻用來給皇上表演?它打仗不好使。”
費盛沒說假話,春泉營為什麼把火銃束之高閣?就是因為不好使。它上膛費時,用來打巷戰,對面的刀都揮脖子上了,火銃可能還在預熱。等到拉開了距離,火銃的殺傷力又會直線下降,並且受衝勁的影響,很難瞄準。
“還燙屁股呢。”尹昌對昨晚的那一炸耿耿於懷,盯著篝火想了片刻,“這東西貴嗎?”
“死貴,”費盛把幹糧在碗裡泡開,囫囵地吞下去,“錦衣衛都沒有圖紙,由兵部監察工部制作。每次數量有限,上邊都刻著號呢。”
尹昌當即露出黃牙,衝費盛笑起來:“那就打他媽的,我就怕這爆竹便宜。樊州現在窮得拉泡屎都是稀的,貴的玩意他們哪舍得隨便用。夠不著好啊,我就不信他們能在裡邊當一輩子縮頭烏龜。”
* * *
朔風刮得門板亂撞,樊州沿街都是屍體。翼王的旗幟爛在了風裡,被乞丐們爭搶著拿去御寒。衙門的避風口擠著幾百號人,其中老弱婦孺佔多數,他們家中的青壯不是被土匪掠走了,就是被翼王騙去充兵了,如今餓得皮包骨頭,都是來要飯的。
這冬風寒意砭骨,每夜都在吹死人。
“霍兄弟想開倉放糧,”坐在太師椅上的樊州土匪楊裘架著腿,面上嬉笑著,“好事,咱們雙手贊成。可是如今茨州守備軍兵臨城下,前頭的兵不能挨餓。隻要兵不挨餓,你想給誰糧就給誰唄。”
殿內兩側或站或坐的都是人,全是樊、燈兩州的大小土匪。尹昌猜得不錯,翼王為了提防守備軍,把兩州兵馬聚集了起來,想留到危急時刻跟沈澤川講價。誰知引狼入室,先被霍凌雲聯合這些人殺掉了。
霍凌雲坐在翼王的虎座上,說:“城中糧食告罄,我得問各位兄弟借糧。”
“沈澤川封死了西邊的路,行商們再也不敢往過來走,十月以後,我吃的就他媽是陳糧。”楊裘提起此事就生恨,“我還想問你們借糧,方老十,你跟翼王穿一條褲子,沒少舔他的襠,跟我們坐這裝個幾把的窮。”
方老十沉溺男色,臉頰虛得發青,他捏著核桃,冷笑道:“淨放狗屁,少在這兒耍你那套無賴,我的糧早抵到軍糧裡了,喂的就是你這種白眼狼。”
“沒糧還打個鬼的仗,”楊裘居心不良,“趁早跑吧。”
“跑?”方老十啐道,“西北全境都叫沈澤川卡死了,要麼去天妃闕投靠戚大帥,要麼去茶石河跟邊沙人幹。沈澤川二月不是還要打端州嗎?我們給他把局攪了,給中博留個豁口,他還敢在這兒耀武揚威?”
他們是土匪,最開始聽說沈澤川和蕭馳野在茨州殺掉了雷常鳴,接著聽說沈澤川在茶州殺掉了蔡域,後來又聽說沈澤川在敦州殺掉了雷驚蟄,中博幾大匪首全他媽栽倒沈澤川手裡了,現在用腳想都知道沈澤川不會放過他們。
楊裘原本掂量著霍凌雲不夠資格,鎮不住局面,到這兒來是為了趁火打劫,想在城破前搬走翼王的錢庫,可他到了這裡,發現方老十這些人也在打錢庫的主意。大伙兒此刻坐在這裡相互算計,都巴不得對方趕緊死。
霍凌雲雖然坐在虎座,卻肯伏低做小。他沒什麼表情,隻說:“倒也不必太過著急,沈澤川這次派來的是個老頭,一沒威望二沒本事,膽子還小,成不了氣候。”
尹昌確實沒名氣,但尹昌一個照面就搞掉了他們將近一半的兵。昨晚的仗是霍凌雲出去打的,詳細情況他閉口不提,楊裘和方老十隻知道傷亡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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