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意思明顯,這是要摁著戚竹音把費適指給她。戚竹音為著軍餉也不能翻臉,她說:“太後吩咐,本不該推辭,但此次入都實為軍務,邊事緊急,不宜再拖。”
太後稍稍坐回了身,倒沒為難她,而是順勢說:“這是自然,上個月軍報陳述青鼠部進犯,你打贏了,該賞。”
戚竹音把阒都那點腌臜摸得清楚,太後這個關頭把費適塞給她,不過是在打擊薛修卓的同時要她老實。軍糧是個難題——如果她沒有沈澤川的供應的話。
戚竹音忽地想起花香漪適才那幾句話。
阒都風大。
花香漪是在暗示她什麼?
“你給兵部的折子哀家也看了,想要趁勝追擊,這沒錯,可眼下不是時機。”太後得不到戚竹音的妥協,便說,“三月正逢春耕,啟東要打仗,軍屯就得空置,那秋後的糧食勢必要減損,得從別地糧倉調,可眼下就已經補不上了,厥西的百姓也要吃飯。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窮兵黩武絕非良策,受苦的還是百姓。”
太後閉口不提八城糧倉,這是留給戚竹音自個兒提,她隻要提起來,這問題就能踢給薛修卓,到時候大家僵持不下,依然得聽太後調派。如果薛修卓不擺手,戚竹音不結親,那啟東就出不了兵也拿不到糧。
堂內忽然落針可聞,左右都沒有人吭聲,戚竹音在中間把花香漪的話顛來倒去地想。
“年初戶部呈報了各地收成狀況,”從來沒有在明理堂插過嘴的李劍霆冷不丁地開口,“厥西負擔不起,可以聯合其餘幾州的糧倉,補上缺口。”
太後說:“儲君不理朝事,不懂其中門道。去年河州就輪過一回,今年又要和厥西供應阒都糧倉,各地都難做。”
她們交談間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八大城,戚竹音倏地靈光一閃。
八大城環繞阒都,不就是阒都的“階前榮華”?花香漪說看不清,看不清什麼?看不清八城收成詳情!既然丹城田稅能做假賬,那其餘幾城的田稅又有多少是真的?田地都沒丈量明白,其間能隱瞞的東西就多了。花香漪最後一句話說的是空腹人,去年丹城流民無數,全是餓著肚子跑的,潘逸明知瞞不住了,為什麼沒有立即設棚施粥?
戚竹音短短幾瞬,鬢邊的汗都下來了,暗道一聲好險!
* * *
藤椅微晃,雪白的袖逶迤在膝上。沈澤川打開折扇,略擋了些日光。姚溫玉還在桌前收拾舊書,庭院裡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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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川隨著搖晃看頭頂的梅葉斑駁,那光細碎地掉在他身上,他拿折扇接住了,盛在眼前端詳。
姚溫玉從舊書中翻到了一沓案務,他打開,看見是最早茶州的糧食記錄冊。他以前也看過,但這會兒神使鬼差地翻到了後邊,轉過四輪車,對門口的沈澤川說:“茶州往年的高價糧都是河州糧,可河州去年還負擔了軍糧,以及阒都糧倉,我看這賬面上走的都是大貨,如果顏何如還要負擔洛山土匪的糧,那即便河州年年豐收……”他緩緩攤平冊子,“也該挪空了。”
“我原先疑心顏何如是從厥西和河州偷的糧食來賣,但等到樊州的賬出來,就發現這兩地糧倉也餘不出糧食來再給他做生意。”
“去年梁漼山就開始兼管厥西及河州兩地稅務,顏何如上回說他沒能跟梁漼山打通關系,”姚溫玉扶著門框,神色微變,“那他去年倒賣的糧食都是從哪裡來的?”
沈澤川偏頭,跟姚溫玉對視片刻。
“八城糧倉,顏何如去年倒賣給中博各州的糧食都是從八城內流出的。”姚溫玉迅速翻著膝頭的冊子,“樊、燈兩州的高價糧都是經過蔡域的手在倒賣,府君殺了蔡域,顏何如便沒有說實話。”
沈澤川掌間的折扇忽地合上了,他還仰著身,凝視著那些日光。在那頃刻間醍醐灌頂,說:“那太後就沒有能夠負擔啟東軍糧的儲備,她在空口畫餅。”
這一步詐棋完全套住了薛修卓,八城的賬太爛了,就算是潘藺都未必知道哪些是真是假。薛修卓查的丹城田確實不對,潘逸最早遞到戶部的收成詳細也是假的,但世家呈交的糧食存餘是真的。他們侵吞民田卻沒有糧食,因為糧食早就暗地裡挪給顏何如倒賣了。
八城糧倉根本就是空的。
“花鶴娓……”沈澤川笑出聲,不得不感慨一聲,“太後了得!”
如果薛修卓迫於軍糧徵調,罷手不查丹城田,並且退後向太後示好,那等到他真的做完了這一切,就會發現太後根本沒糧,啟東仍然出不了兵。到時候薛修卓不僅要失去現有的優勢,還要承擔太學反戈的風險,甚至將面臨實幹派的質疑。
花鶴娓不是朝臣。
她在這群老謀深算的男人裡有自己的玩法。
第223章 波潮
戚竹音在剎那間心思飛轉, 她掂量著左右兩側的輕重, 必須在這場博弈裡找到最適合啟東的盟友。這局輸贏對啟東而言同樣重要,它甚至決定著戚竹音以後能在兵馬大帥的位置上待多久。
戚竹音拿定主意, 說:“臣還沒有跟兵部及戶部諸位大人詳談, 對其他地方的糧倉儲備不了解。但是啟東去年四郡收成尚可, 如果出兵,跟其他糧倉湊一湊, 勉強能夠支撐兩個月。”
“你是做將軍的, 自然比哀家明白,想要繼續深入大漠, 單是行軍就要個把月。”太後輕聲細語, “如今已是三月, 耽誤了四郡春耕,兩月以後若是沒有回來,接著要耽誤七月秋收。竹音,哀家絕非不願出兵, 而是不能出兵。”
戚竹音似是被難住了, 明理堂內再次陷入寂靜。
太後緩身站起來, 斂衽看著堂內諸臣,苦口婆心地說:“倘若大周倉廪充實,這場仗即便竹音不求,哀家也要打。可是朝廷此刻囊中羞澀,實在是無能為力。況且民以食為天,打這一場, 三地百姓都要餓肚子,那不是輕重倒置了嗎?泊然,你在年初看過戶部呈報,也對各地的情況了如指掌。”
戚竹音在堂內,朝臣們哪能直言反駁?太後這樣氣定神闲,逼著他們自己提八城,孔湫捏著自己的折子,站在邊上沒什麼表情。
約摸半晌,孔湫說:“啟東動兵不是小事,原本也該有個具體的章程。大帥新入都,既然還沒有跟內閣詳談,不如就等今夜咱們談完以後再做決定。”
孔湫這是緩兵之計,既沒有沿著太後的意思走,也沒有替薛修卓做決定。梁漼山整理的賬本他有誊抄,現在壓在手裡卻拿不掉丹城實在可惜。
散時眾人依次出明理堂,風泉在前頭給李劍霆披氅衣,李劍霆慢了幾步,等著孔湫出來。孔湫抬臂為李劍霆引路,帶著儲君下階,走在那空曠的場上。
“今日殿下直言不諱,”孔湫說,“整合各地糧倉的提議確實是個辦法。”
李劍霆稍微抿了唇,又轉而一笑,對孔湫說:“年初元輔與我談過些許,我自然不敢忘。隻是此刻看來,想要湊齊軍糧確實太難了。”
天已經亮了,地上的水窪倒映著碧穹,飛檐掩著最後那點暝光。
李劍霆走了幾步,說:“那位崇深大人很是了得,聽聞他心算既快又準,賬目過眼絕不出錯。既然丹城田稅案暫時延緩,元輔何不請他算一算各地餘糧?三地不夠,還有八城,大家齊心協力。”
孔湫苦笑道:“如今軍糧徵調要從厥西走,正苦於如何向八城開口借糧……”
孔湫突然停下話語,側頭認真地看著李劍霆。
李劍霆說的是讓內閣算,沒有說讓內閣查,這一字之差的意思卻千差萬別。前者不管太後肯不肯,內閣都可以梁漼山去算八城餘糧,因為丹城賬有問題,潘藺還關著呢,戶部現在理當重算八城餘糧,這是戶部本職,沒錯的。
李劍霆眉間的花鈿紅豔,卻沒有奪走儲君的神採。她像是隨口一提,對孔湫的注視還有些無措。
* * *
戚竹音出了宮門,就看見薛修卓站在不遠處。她把肩頭的氅衣拉掉,扔給了過來迎接的戚尾,對薛修卓指了前方,示意邊走邊說。
“我適才聽陳尚書說,這次的軍餉是你給的,”戚竹音說,“多謝了。”
戚竹音的謝自然沒這麼簡單,薛修卓聽出意思,跟著戚竹音走了段路,說:“大帥用兵青鼠部是為牽制阿木爾,北邊的戰事吃緊,這仗該打。”
戚竹音避開自己已有軍糧的事情,而是說:“我入都前聽說此次軍糧要從厥西徵調,江青山不答應吧?你們也有難處。”
阒都的清晨沒有那麼冷了,街道間的商販忙碌起來。他們都穿著官服,左右無人膽敢近身,尋常百姓都避退三尺。待到他們走過去,又望著戚竹音交頭接耳。
那傳聞中風引烈野的戚竹音僅僅是高挑而已,她既不孔武有力,也不雄壯威武,但她就是有份從容,受得起這些窺探和揣摩。
“但你說得沒錯,這仗該打。”戚竹音綴著的五珠隨風搖曳,她鬢邊的發微亂,拂在側頰。她接著說:“離北是反了,可離北鐵騎仍然是阒都東北方的鐵壁。離北王戰死,今年的交戰地遲遲不見捷報,打得確實辛苦。你們在阒都,離得遠,對邊沙十二部是一知半解,光靠幾封軍報也描繪不出阿木爾的雄心壯志,不要總是覺得他們真的進不來。”
阒都是天子之都,大周百年繁華盡歇在此,它跟風塵僕僕的邊陲不同,至今沒有挨過刀子。中博兵敗隻過去了七年,但在阒都已經找不到當時的惶恐,這裡對邊沙騎兵的恐懼早就褪色了。
“阿木爾已經統領了六部,在格達勒仿照大周的軍屯,啟東今年再不出兵,阒都也無法再置身事外。我直說了,我的兵跑不過邊沙騎兵,如果離北淪陷,落霞城支撐不住,那就算邊沙騎兵屠進了阒都,我也趕不過來。”
風微微加大,戚竹音站定,轉身看著薛修卓。她背後是巍峨朱牆,那層疊的飛檐直飆晴空,頭頂連雲都沒有,阒都就這般赤露露地暴露在晨光裡。
“我必須出兵。”戚竹音眼睛裡沒有雀躍。
啟東很少參與阒都政事,戚時雨很聰明,不論是處理啟東跟離北的關系,還是維持啟東和世家的友好,他都能找到最恰當的站隊時間。但是戚竹音不行,她沒有戚時雨那樣的耐心,她寧肯冒著被阒都革職查辦的危險攻打青鼠部,就是因為她清楚戰局遠比政局更加緊迫。
太後逼迫薛修卓就範的局很高明,但她還逼迫戚竹音跟費適成親,這表明她不會給戚竹音任何爵位,甚至露出想要分劃戚竹音手裡兵權的苗頭。
或許確實有人比戚竹音更能打,然而此刻,在這個關乎南北戰場的時刻,戚竹音不會把啟東兵權交給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既然太後已經有了挪動她的想法,那她也絕不會坐以待斃。
“隻要我臨走前出兵的折子能批紅,兵部的調令能下達,”戚竹音忽地笑了,“卡著你的軍糧就不難辦,我不會強徵厥西的糧食。”
薛修卓撥開飛來的柳枝,說:“成交。”
* * *
殿內的燻香有些重,花香漪聞久了起膩。琉缃姑姑趕緊讓人把窗都打開,扶著花香漪坐到臨窗的榻上,殷切道:“三小姐才走半年,奴婢看著瘦了許多,那啟東挨著黃沙,苦了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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