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嗎?”戚竹音路過糖人攤子,問花香漪。
這攤子旁邊就是道路,人來車往,塵土飛揚。花香漪是花家的掌上明珠, 沒到阒都前很少出門, 待在深院裡嬌養。她看向戚竹音, 戚竹音從袖袋裡摸出剩餘的幾枚銅錢,朝她輕彈了一下,在那“嗡”的輕響裡滿足地說:“我有錢。”
這條街不夠亮,但是戚竹音扯著青紫的唇角露出笑,背後的燈籠霎時間依次亮起。她就像十八九歲的少女,逃出家來玩, 什麼事都沒放在心上,就惦記著這糖。
花香漪攥著帕子,抬起手指,點到其中一個,說:“我想要這個。”
她為這句話而羞澀,那細微的情緒藏在眉間,這是她沒做過的事情,也是她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戚竹音把銅錢拋給小販,再把糖人給花香漪。她不在乎自己沒錢,反正她從沒有錢過,錢在她手上留不住。
花香漪小心地捏過糖人,她就著燈光,不動聲色地端詳。她曾經隔著僕從,在轎簾一閃而過的空隙裡見過糖人。宮裡有糖,太後以前時常讓琉缃姑姑給她備著。
戚竹音用指腹蹭了蹭臉上的青紫,她隔著幾道重影,側身打量著水缸裡倒映的自己。
戚竹音是貴胄,然而花香漪總覺得不像,她豁達得像是雲遊客。花香漪在啟東待了半年,沒見過戚竹音動怒,仿佛就沒有事情值得戚竹音生氣。
“大帥時常到這兒來嗎?”花香漪問道。
“阒都敢放虎皮錢的人都在這裡,我到這裡十有八九都是來借錢的。”戚竹音說著摘掉了發間的珠簪,有點可惜地說,“那五珠是朝廷賞的,我一直沒敢賣,早知道會斷在宮裡,還不如賣了。”
花香漪說:“家裡的莊子……”
戚竹音沒等花香漪說完,道:“我今日就是想跟你說,以後家裡的莊子鋪子都由你打理,是租了還是賣了都由你做主,”她鄭重其事地轉過身,面朝著花香漪,“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
戚竹音沒把談話的地方挪到茶樓,她愛街市,站在這裡就是她的態度,她不害怕面對任何人的目光。
“八城糧倉的事情要謝你,”戚竹音微微行禮,長發跟著鋪在背部,她再直起身,“不然這次兇險。”
花香漪側身不受禮,道:“功在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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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竹音瞧著她,說:“潘藺沒跟我講,我隻謝謝你。”
花香漪被戚竹音看得糖人都要捏化了。
“但我也直言了,你告訴我八城糧倉的事情,是要我替你做什麼嗎?”戚竹音說得直接,根本不記得婉轉這回事。
這花三小姐也挺奇怪的。
戚竹音輾轉反側,都沒想明白花香漪為什麼要把糧倉的事情透露給自己,若非她在宮裡的提點,這局還分不出勝負。
花香漪勾著白皙的脖頸,在人聲鼎沸裡看著糖人,她說:“大帥不需要替我做什麼,大帥……打邊沙就行。”
戚竹音凝視著花香漪,忽然撐著膝頭,偏過頭看花香漪的表情,納悶地說:“就這樣?”
花香漪被戚竹音嚇了一跳,這架勢跟戚竹音上回挑蓋頭一樣,都是直接衝到了眼前,沒給花香漪準備的機會。
“你在阒都幫助姚溫玉脫逃……”戚竹音就像是睡醒了,覺得花香漪有點好聞,帶著她意料中的花香,結果這麼一神遊,等回過神來,發現花香漪還捏著糖人靜氣凝神地在等她繼續。
“……又告訴我糧倉的事情,”戚竹音把適才的神遊遮掩過去,“是因為嫁給我父親嗎?”
花香漪說:“救元琢的人是承之。”
戚竹音搖頭,篤定地說:“是你。”
花香漪這幾次都把功勞推給了別人,她仿佛不能承認,那條擋住她的界線是太後的疼愛。街間的餘暉被吞沒,燈籠亮得像是掉下來的繁星。那油炸的味道散了些許,街市間仍舊悶熱,花香漪在這裡格格不入。
“早在鹹德年間,姑母就會時不時地出題給我,每年春耕時最頻繁,”花香漪垂下糖人,好似在擺弄著過去的影子,她說,“那其實都是八城的賬,我算得越多越清楚。鹹德年我曾勸姑母放江青山過去,但他們認為江青山統籌十三城足矣。那年中博餓殍遍野,在隨後的幾年時間裡,六州被八城下放的糧食搞壞了元氣,死了太多的人,”她輕輕地抬起頭,“死得比邊沙屠城時更多。”
花香漪住在深宮裡,她著錦繡,食珍馐,睡綢緞,而朱牆的另一端則是著褴褸,弻子食,枕寒露。她跟著太後站在西樓上眺望,繁華昌榮的假象蒙蔽了她的眼睛,然而她很快就覺察到這些人沒想要收手。海良宜撞死在明理堂,太後卻沒有想過要改變。
花香漪說:“我想讓姑母停下。”
百姓是承載舟船的河流,這是根基,太後還想要憑靠八大營鎮壓流言,那是逆天而行。江山興亡根本不系在君王身上,天下隻是需要一顆懂得憐憫世間辛苦的帝王心。
“我受困閨閣,能力有限,不論是面對元琢還是承之,能做的事情都微不足道,”花香漪講到這裡,緩慢地對戚竹音回了一禮,“大帥縱橫啟東,馳騁沙場,如果能擊退邊沙十二部,那就是功德無量,因此,我想要大帥活著走出阒都。”
戚竹音受了這一禮,像是才認出花香漪是誰。
“你是好女子,”戚竹音停頓須臾,“我當以戰功為報。”
第242章 有熊
五月酷暑, 先生們熱得受不了, 都躲在池心亭裡吃茶嘬煙,把折扇搖得生猛。餘小再喝了一肚子的涼茶, 這會兒不大舒服, 正尋思著去茅房, 卻看見費盛引著海日古往庭院裡來。
“二爺這兩日要過境,”餘小再用帕子擦拭著頸間的汗, “海日古要隨行啊。”
“他是蠍子, ”孔嶺養生,不食冷物, 坐在水簾子邊上乘涼, “能跟有熊部談談。”
這是府君的意思, 餘小再不能駁,他點點頭,往姚溫玉身邊坐了坐,道:“我聽說有熊部的人都生得強壯, 騎著高頭大馬, 跟大漠其他部族不一樣。”
高仲雄也沒見過有熊部, 他停下筆,在蘸墨的空隙裡轉頭,跟餘小再一起等著姚溫玉回答。
姚溫玉合起膝頭的書,說:“有熊部是大漠西南部的大部族,阿木爾沒有起勢前,大漠最強的部族是悍蛇部, 緊接著就是有熊部。有熊部以前駐扎在鎖天關東邊,他們有自己的馬,不用勾馬部的矮種馬。有熊馬又叫‘熊馬’,比離北戰馬還要高大。”
高仲雄原本以為餘小再說的是謠傳,哪想是真的。他聽得心驚,說:“我在太學時就聽過有熊部的傳聞,那會兒鎖天關由馮氏鎮守。‘雪關銀槍’馮一聖啊!有熊部就是被馮將軍給打到東邊去的。”
永宜四將名聲顯赫,鴻雁鐵翼蕭方旭、蒼郡霆鼓戚時雨、邊郡飛霜陸平煙,還有雪關銀槍馮一聖,都是大周兒郎早年談及最多的男人。馮一聖跟蕭方旭是一條路子,他出身寒微,十四歲時指著鎖天關連綿的雪峰,立下要做大周銅牆鐵壁的誓言,等到他四十歲時,在雪峰下埋葬了自己僅剩的小兒子,最終戰死沙場,隻把自己的骨扳指留給了義子左千秋。
“元琢博聞強識,竟然還知道有熊部。其實啟東最早的戰馬,就是跟熊馬雜出來的。”孔嶺說,“狼王蕭方旭在落霞關當小兵的時候,落霞關的馬都是從啟東調過去的,也是這種馬。”
“哦喲,”餘小再驚嘆道,“浪兇啊!”
“阿木爾統一悍蛇、勾馬、嘹鷹及青鼠四部時,就想要有熊部歸順,”孔嶺覺得涼了,起身回到桌邊,“他們打了一架,阿木爾沒討到好處。”
這下其餘三個人都來了興致,圍坐在孔嶺身邊。
高仲雄說:“那可是四部,讓離北鐵騎都要吃虧的精銳。”
“地方不同,有熊部當時還在鎖天關附近遊蕩,他們佔據高地,悍蛇部衝鋒吃力,突到人家面前就要挨打。”孔嶺笑起來,繪聲繪色地說,“隻見那雪峰蜿蜒無盡,其間總有熊出沒。他們手持彎刀,臂縛皮甲,從上奔襲而下,把悍蛇部當胸一踹,悍蛇部隨即翻滾下來,跌在地上不省人事——”
餘小再當即喝道:“不得了哦!”
姚溫玉一口茶沒吞下去,差點嗆出來,用掌心的帕子掩著口鼻,連咳幾聲,才緩過來。
孔嶺笑著說:“確實不得了,打得阿木爾沒了脾氣,隻能把青鼠部調到邊郡跟前。”
姚溫玉擦拭著,說:“有熊部也有英雄,馮將軍還活著的時候,在鎖天關跟他對峙的男人叫蘇赫巴獸,是有熊部的‘俄蘇和日’。”
高仲雄往前湊了湊,說:“這個蘇……這人我知道!元琢,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剛入都那會兒,在太學附近的茶館裡百聽不厭的就是馮將軍的傳說,他跟這個蘇赫巴獸就像……就像狼王跟阿木爾!”
“是英雄,”孔嶺說,“如果沒有阿木爾,悍蛇部的地位就要被蘇赫巴獸率領有熊部佔據,他跟馮一聖既是敵人,又是朋友。燈州的茶館裡有這麼一段,不知道是不是杜撰的,就說馮一聖射穿象徵邊沙尊嚴的虹鷹旗時,蘇赫巴獸拍掌相和,兩個人隔著千軍萬馬相視大笑,此後戰前總要先相互問好。”
高仲雄捏著筆,端起姿勢,學著那說書先生:“馮將軍不著鎧甲,負手立在雪間,白袍獵獵,好不瀟灑。蘇赫巴獸皮裘裹身,隔著雪簾,朝將軍抱拳,朗聲說——”
“鐵騎的糧車備好了嗎?”
高仲雄姿勢停滯,張開的嘴來不及閉合,就見孔嶺等人都站了起來,朝著他身後的沈澤川齊身行禮。
“備好了,”孔嶺說,“費盛今早檢查過了,待會兒由喬天涯送出城。”
沈澤川用折扇輕輕敲了敲高仲雄的後肩,說:“‘我乃熊部猛虎蘇赫巴獸,帶著家鄉的馬奶酒,酒很好喝,我想等將軍喝完以後再打架’。”
高仲雄慌忙把筆擱下,轉身對著府君行禮。
“不必緊張,”沈澤川說,“正所謂‘大周兒郎雪關夢,誰人不識鎖天槍’,師父以前也愛聽這一段。”
海日古站在亭口,說:“蘇赫巴獸,有熊猛虎,我也知道他。”
餘小再聽得心馳神往,追問道:“這倆人後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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