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算算時間,估摸著李劍霆該醒了,便到檐下等候傳喚。他等了片刻,看風泉出來,也隻是微笑著點點頭,算作行禮。風泉恍若不覺,依著禮數對他行禮。
“皇上昨夜就想喚老祖宗到跟前伺候,”風泉躬著身,對福滿緩聲說,“老祖宗,雙喜臨門咯。”
福滿摸不透風泉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心裡起了疑,沒敢隨口回答,含糊道:“借你吉言。”
說罷,不等風泉繼續,率先掀起袍子,進了明理堂。
寢殿內的垂帷剛捆起來,四下的窗戶大開,清早降霜,福滿覺察到了寒意。他碎步走到銅鏡邊,看李劍霆已經梳妝完畢。換作平時,他此刻定要誇贊一番,但他今日謹慎,隻說:“皇上,早膳都備好了。”
李劍霆神色如常,額間的花鈿打眼,她扶了扶金簪,道:“清淡的就行。”
“奴婢不敢忘記皇上的囑咐,特地讓光祿寺挑簡單的做,”福滿躬身虛扶著李劍霆,“就是金銀小卷,玉白豆腐。”
李劍霆出了寢殿,御案上的奏折都是昨夜新批的,她把專門挑出來的那沓再看一遍。
“回頭跟元輔說,”李劍霆掰開金銀小卷,“請安的折子內閣就省過就不必再遞了,像這厥西柳州的尤檀,把折子寫得繁冗啰嗦,翻來覆去就那麼些奉承話,浪費時間。”
福滿伺候著李劍霆用膳,聞言笑道:“這位尤大人,奴婢也所有耳聞,據說他的折子都是這樣,早年海閣老都不耐看。”
李劍霆沒答話,把早膳用完,就趕著上早朝。
早朝上談及離北東進一事,丹城探哨呈報北原校場增兵了。這邊兵部的軍情還沒呈報完,那邊吏部就跟戶部吵起來了,要戶部趕緊把拖欠的月俸給發了。戶部沒奈何,沒錢又不能把事情推到李劍霆身上,隻能悶聲挨罵。罵到一半,都察院的言官又彈劾地方官疏忽管制,槐州的新州府上任不到半個月,槐州就暴動了。
“扣月俸,是要賑濟庸城,”戶部官員道,“國難當頭,本就該齊心協力。你們的月俸沒發,我們戶部的月俸也沒發,大家都挨餓,怎的淨罵我們呢!”
“你們一直查賬,查了丹城和蕪城,潘、韓兩家給抄掉了,遄城費氏帶頭,現在其餘幾城都在填補田稅,”吏部官員反駁道,“依照年初預算,此刻發月俸是夠的。錢呢,錢都到哪去了?總得給個說法!”
“太後駕鶴,皇上登基,你們問問禮部,錢去哪了?錢都用在刀刃上了!還有太廟翻修,民區重建,工部……”
“你們講月俸,”工部官員急道,“旁扯些別的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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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查的賬都由刑部、大理寺復審,再由內閣稽算呈報給皇上,沒有半點隱瞞。”梁漼山朝李劍霆行禮,“皇上,戶部的賬月月都呈遞內閣,元輔給了票子,皇上批過紅,每一步都嚴遵律法按照規矩走的……”
“嚴遵律法?崇深大人,不見得吧。”都察院御史抬手行禮,“皇上,微臣正要參原戶部薛修易受賄一事!”
這一聲喊得滿堂肅靜,吵起來的幾幫人都轉過了頭。
薛修卓默立在群臣中,眼睛都沒動一下。
李劍霆看了薛修卓一眼,頓了須臾,道:“薛修易現如今不是內倉典守嗎?”
“回皇上,正是。此人原在戶部就行事糊塗,屢次誹謗朝廷,一直不得重用。”御史掀起袍子,跪到地上,繼續說,“直到幾個月前,薛修易勾結行商,借皇上大赦,重金賄賂宮中內宦,謀得內倉典守一職。”
李劍霆鬢邊的金蝶輕晃,她坐直了身。
“薛修易在此職位上大肆攬財,賺得東龍大街庭院三處。此人不知廉恥,還聯合內宦同做假賬,偷盜的內倉珍寶轉手倒賣,總價二十萬兩!”
滿堂當即沸騰起來,庸城賑濟銀才不過十萬,鹹德年蕭馳野行賄案牽扯到的泉城絲也隻有八千兩,誰知薛修易上任不滿三個月,竟然就貪掉了二十萬兩!
“碩、碩鼠……”內閣老臣一陣暈眩。
李劍霆面色漸沉,薛修易倒賣內倉珍奇二十萬兩,卻讓福滿給自己呈報八萬兩,那剩餘的十二萬兩他們全部私吞了。
“微臣還要參大理寺少卿薛修卓!”御史槍口掉轉,直指薛修卓,“薛修卓專橫威福,假公濟私!身居高位卻不思自省,盛得隆恩卻不通聖心,放任碩鼠進倉,與薛修易狼狽為奸,實在可惡、可恨、可唾至極!”
“你放肆!”李劍霆陡然厲喝。
滿堂“哗啦”地跪倒,落針可聞。
李劍霆起身,在皇位前側身,指著御史道:“身為言官,擔負監督彈劾百官的要任,理應核查務實!你深知自己左右朝廷言路,卻借此摈斥異己,朕看你才是可惡!”
言官品階不高,威懾力卻能貫穿上下。早年光誠帝都不敢斥責言官,隻有被言官斥責的份,到天琛年出了李建恆那個混子,在行賄案裡為穩住局勢發作了傅林葉,除此以外,大周還沒有皇帝敢在朝堂上得罪言官。
果不其然,御史立刻道:“微臣證據確鑿,皇上卻要偏袒罪臣,豈非不辨是非、不分黑白——”
“薛修卓乃是帝師!”李劍霆冷冷地說,“朕豈能容你如此構陷朕的老師。”
孔湫內心一沉,在跪拜間,跟岑愈交換了眼神。
“薛修易貪贓枉法,朕即命刑部著人查辦,務必要盡快審理明白,至於薛修卓,”李劍霆拂袖而去,“你說的盡是胡言!”
“皇上,”御史悲愴道,“薛氏不除,便成黨羽!他薛修卓,分明就是下一個花思謙……”
薛修卓伏地埋首,從始至終,沒有開口。
* * *
阒都臨近傍晚時也下起了雨。
風泉伺候在明理堂外,隱約聽見裡邊孔湫正在進諫的聲音。
“薛修卓雖為皇上的老師,可是他涉及薛修易行賄一事,依照律法也得停職待查,”孔湫說,“皇上今日當朝斥責言官,有違太宗聖訓,著實不該啊。”
李劍霆下朝後沉默不語,不論孔湫如何言辭急切,她都沒有回答。孔湫起身,拜下去,見李劍霆不欲回答,便抬起身,再拜下去。
“朕心意已決,”李劍霆說,“元輔不必再勸。風泉,扶元輔下去!”
阒都細雨連綿,風泉攙扶著孔湫,親自替他打傘。孔湫跨出明理堂,勁風帶起幾片落葉,他把百種勸告都化作一聲嘆,輕輕推開風泉,也不要傘,獨自進了雨中。風泉連忙提著袍子追,高舉著傘,把孔湫一路送了出去。
另一邊的福滿聽到風聲,急匆匆地趕到明理堂,還沒進門,就先跪下了。他一跪下就以袖拭淚,隔著簾子想喊冤,嘴巴還沒有張開,裡邊就猛地砸出茶盞,摔在他跟前,跌得粉碎。
“你妄貪功名,勾結朝臣盜取內倉珍寶。”李劍霆隔簾斥道,“來人,把這欺上瞞下的混賬拖出去!”
福滿在值班房就聽耳報神詳細陳述了早朝爭執,他狠心跪在那碎掉的瓷片上,撐著地,倉皇磕頭:“皇上!皇上再聽奴婢一言,那薛修易調任是吏部大人舉薦,與奴婢、與奴婢這等卑賤之人有何關系?皇上啊,”他悽涼地喊道,“奴婢何德何能,要遭逢如此冤屈!”
李劍霆揮袖不語,似是還在惱怒中。
福滿緊跟著把頭磕得“砰砰”響,哭道:“奴婢賤命不足惜,皇上盡管發落,可是堂上老爺皆是飽讀詩書之輩,怎能這般糟踐奴婢!”
薛修易孝敬福滿的東西,福滿已經著人收拾了。他平時謹慎,好貨都不會送進宮,全藏在阒都的宅子裡,由幹兒子們照看。現下出了事情,刑部受理肯定要查他,他在值班房裡就馬上讓人去通風報信。
李劍霆聽福滿哭聲悽慘,仿佛真的動了惻隱之心。
福滿抓住機會,正準備反告都察院借諫邀名,卻見風泉疾步而歸。
風泉在檐下收傘,像是沒看見福滿陳情的模樣,對裡邊的李劍霆稟報道:“皇上,奴婢見路上有幾個小太監抱花疾行,詢問後才知道是送明理堂的。”
福滿看那幾個太監眼熟,個個都捧著頂貴的菊花,又看風泉昂然而立,忽覺不好。李劍霆挑簾出來,眉間一皺,問道:“朕早就吩咐過不要耗時耗力栽種這些菊花,是誰貢上來的?值班房也不報。”
太監跪地磕頭,答道:“回稟皇上,這是福公公的囑咐。”
福滿五內俱焚,駁道:“天子側畔,你還敢胡言亂語!今日我輪值當差,幾時囑咐過你這樣的事情?”
外朝還欠著月俸,李劍霆延續庸城時的命令,宮內還是奉行節儉,大有摈除奢靡之風的徵兆。福滿今日又跟內倉盜賣撕扯不清,正是唯恐沾及麻煩的時候,在這裡悽悽陳情是想舍棄薛修易去當替死鬼,要拿自己日進黃豆、不食珍馐來做文章,卻不想突生變故,更陷絕地。
“閹賊住口!”李劍霆神色愈發難看,對太監寒聲說,“你如實說來。”
太監惶恐道:“昨夜福公公派人叮囑奴婢,說莊子裡的菊花跟著光祿寺採買一同送進了宮裡,花都金貴,得好生照顧,等今日皇上一下朝,就送到明理堂給皇上解悶——”
福滿手腳冰涼,在轉瞬間厲聲說:“憑你空口白牙誣陷我!既然是我派人去的,票子呢?牌子呢?”
太監抬臂擦雨,被福滿斷聲一喝給嚇得幾欲癱在地上。他道:“……來人眼熟,是、是老祖宗的幹兒子,奴婢豈敢要牌子。”
福滿握著瓷片,扎的掌心血肉模糊,聽到他說沒有牌子,頓時道:“果真是一派胡言!我在宮中伺候貴人將近二十年,雖然愚笨,卻懂規矩,辦差行事無不拿牌子示人。皇上,皇上!”他捧起自己的腰牌,膝行向前,看著李劍霆哭聲漸大,“奴婢今日即便死,也要死得瞑目!”
“皇上,奴婢也覺得此事古怪,”風泉掀袍跪在李劍霆身前,“福公公執掌內務,是皇上的心腹幹將,萬不能就此讓人誣陷了去,須得查明才行。”他看向福滿,“不如把那位傳公公口信的‘幹兒子’喚到御前,讓皇上一看究竟?”
福滿在那俊秀的臉上瞧出了譏诮,李劍霆不等福滿回話,便朝近衛道:“去,把老祖宗的兒子找來。”
她把“老祖宗”三個字念得重,讓福滿寒意砭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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