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拾階而上,天還沒亮,原駐營地煙霧滾滾,他已經能看清丹城了。
“天已轉寒,”費盛跟在後邊,替沈澤川拿氅衣,“主子留心著涼。”
泥間凝著薄霜,喬天涯和澹臺虎幾個掛刀越過,隨著府君上去。澹臺虎才拉完肚子,面色煞白,給沈澤川跪地行禮,喊了聲“府君”,就自覺羞愧。
“將計就計用得不錯,”沈澤川側眸,“待二爺回來,要賞。”
澹臺虎鬧了個臉紅,他說:“這……這是府君算無遺策……我他媽的……沒曾想軍中還有細作。”不是他的功勞,他也不要,指著邊上的餘小再,繼續說,“都是猶敬機敏!”
“那倒不如謝謝丁桃,”餘小再打趣道,“你臨頭那一趴,可是他替你打的腿彎。”
依照平時,喬天涯必定會出言調侃,可他今日神色鬱鬱,立在側旁並不言語。
“府君是如何猜到軍中有細作的?”澹臺虎詢問道。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沈澤川反問道,他今日心情頗佳,“你聽聞王憲到了端州,就動身往端州去,若不是有人教唆,換作以前,你哪有這份膽量?”
澹臺虎最敬佩蕭馳野,也最怕蕭馳野,他雖然又犟又倔,可他是打心眼裡服二爺。倘若沒有人在他耳邊吹風,單憑他直來直去的性格,也想不到王憲會告狀。
“就是不知道這細作,”餘小再說,“究竟是阒都的細作,還是邊沙的細作。”
費盛說:“原先是不確定,可他昨夜弄這一手,分明是阒都的細作。”
“不是,”喬天涯突然說,“藏在軍中的細作絕非阒都派來的。”眾人回首看喬天涯,喬天涯道,“如果是阒都派來的,都軍不會毫不知情……邵伯也不知情。府君,此事蹊蹺。二爺正在逼近阿木爾,阿木爾倘若安排蠍子在這裡,必定不會下鬧肚子的藥,該下致死的毒藥,這樣守備軍不敵都軍。茨州有了危險,二爺才會收兵回援,阿木爾的危機方能解除。”
蕭馳野已經到了漠三川,靠回顏部遊說三部,結以互市之盟,準備共擊阿木爾。阿木爾的先鋒胡和魯、大將哈森皆已陣亡,他此刻就是困獸,想解圍,殺掉敦州守備軍最方便。
澹臺虎沒心機,隨口說:“那還能是誰?總不能是咱們中博自己人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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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小再心裡百轉千回,沒敢接話。要說中博無派系,那不可能。最早沈澤川在茨州,周桂手底下的幕僚就為此有過衝突。到如今,任職中博要務的官員無非兩種,一是中博本地的官,這些人是沈澤川提拔;二是大周舊臣,這些人是投奔沈澤川來的。他們雖然跟六州官平起平坐,但大伙兒私交不同,追隨府君的目的不同,中間有界線。
餘小再師從岑愈,岑愈還是內閣重臣,他到中博來勸和,最終沒走,這是私心想追隨府君。沈澤川厚待他,給了他巡察重任,他行走六州督查政務,難免要與人摩擦,然而這還沒有到相互軋鬥的地步,因為他不主理一州政務,手裡沒兵,又直屬沈澤川,沈澤川隨時都能罷掉他。真正打破平衡的是王憲,王憲一個貶謫出都的罪官,卻能直接管轄六州經濟要務——他在茶州,可是把羅牧克得死死的。
沈澤川問澹臺虎:“總說細作,人抓到了嗎?”
“昨夜兵荒馬亂的,”澹臺虎回頭看遠處的隊伍,“這會兒還沒有清點完……府君,這次繳獲的火銃都是壞的。”
沈澤川才得知此事,眉間微皺,反問道:“壞的?”
喬天涯側身到沈澤川身前,低聲提醒:“樊州翼王的那批火銃,總共一百三十五隻。”
大周八大營裡隻有春泉營配備火銃,當初蕭馳野想要,都得借著跟李建恆的關系,才能拿到手裡把玩。它受兵部限制,就連工部都沒有它的圖紙,所以流出很難,沈澤川在錦衣衛裡也沒能搞到。銅火銃數量稀少,除去在軍備庫裡壞掉的,一共也不到兩百隻。
沈澤川沉聲說:“你查過了編號?”
喬天涯頷首,道:“邵伯帶來的一百五十隻火銃,跟霍凌雲上交的火銃是同號。”
難怪是壞的,真正的火銃早就流到了沈澤川手中。
沈澤川微怔,他反應極快,說:“兵部收藏火銃圖紙,還有春泉營軍備庫的鑰匙,若是陳珍換掉的,他就不會再交給邵成碧,邵成碧也出不了兵。”他看向喬天涯,眨眼間想到了許多,“邵成碧知道這批火銃被換掉了,他執意出兵,前來送死,是因為——”
時機!
沈澤川想要兵入阒都,得有個時機。
“太傅要我隱於錦衣衛等待府君,”喬天涯眼眸漆黑,“在給府君的賣身契裡,既沒有寫姓氏,也沒有寫籍貫。”
齊惠連隻寫了“松月”二字。
“那除我以外,”喬天涯定定地說,“是不是還有個‘風泉’。”
雨滴“啪嗒”地掉在了沈澤川的眉眼間,勁風頓時掃蕩而來,營地內的煙霧被絞滅了。暴雨在頃刻間如注,費盛抖開氅衣替沈澤川擋雨。
“若是有一日,你我喪於中途,今日這個安排,便是他的保命殺招。”
齊惠連抱腿坐在檐下,看暴雨淋漓,放下空了的酒葫蘆,對身邊渾然不覺的紀綱咧嘴一笑。
“你送他仰山雪,我送他弑君刀。”
第272章 峰回
雨珠敲打著營帳, 爐子上煮著沸騰的茶水。沈澤川已經換了衣裳, 坐在椅中,問紀綱:“師父認得‘風泉’嗎?”
“認得, ”紀綱端著茶碗, 看了眼邊上的喬天涯, “但確實不知道他是邵成碧的兒子,更不知道邵成碧就在昭罪寺門口賣包子……最早太傅說要辦此事的時候, 隻說風泉是個暗樁。”
沈澤川道:“他既然是邵成碧的兒子, 又怎麼會變成慕如的弟弟?”
紀綱含著茶水,半晌後咽下去, 說:“你還記得, 咱們進昭罪寺那晚, 太傅說東宮僚屬死傷無數,我當時就猜想,既然太傅能裝瘋殘喘,那太子一派總還有幾個落網之魚能活了下來。後來我問太傅, 太傅不肯講, 直到有一日, 我跟宮裡每月來發放糧食的太監闲話,聽說楚王李建恆喜好美人,在地方挖空心思搜羅美人。”
紀綱把此事當作笑談告訴齊惠連,幾個月後,李建恆在晉城的莊子就把慕如送到了阒都。
“我跟錦衣衛打聽,說慕如從小被養在莊子裡受人調教, 跟弟弟五六年都見不了一回。風泉能跟著她入都,是因為老家的宅子給燒掉了,他沒有去處,隻能投奔姐姐。”紀綱擱下茶碗,正色道,“我信以為真,你在阒都也瞧見了,那慕如是真把他當成了弟弟,這誰能瞧出是假的?”
慕如到了阒都,李建恆還沒有來得及收,就被小福子借機獻給了潘如貴。慕如很受潘如貴的寵,風泉因此頗得潘如貴青眼,但他那會兒還不是潘如貴的“孫子”,因為潘如貴身邊有個小福子。
“鹹德八年端午節前夕,太傅設計殺小福子,這事你知道,我以為太傅隻是想讓你出寺,”紀綱說,“誰知半路殺出個蕭馳野。”
沈澤川想到這裡,突然想起他剛出昭罪寺不久,還在錦衣衛養大象的時候,蕭馳野來堵他要扳指,懷疑他在李建恆身邊安插了人。
天縱奇才。
齊惠連是這麼誇蕭馳野的,因為他嗅覺太靈敏,僅憑對李建恆的了解,就覺察到有人在教唆李建恆爭搶慕如,然而蕭馳野也沒有想到,李建恆身邊的人根本不是沈澤川安排的,他跟沈澤川較勁,隻能撲場空。但齊惠連半點痕跡都沒露,蕭馳野這份敏銳著實驚人。
“風泉送進去,”紀綱說,“太傅就再也沒提過了。”
帳頂有雨打聲,帳內略顯寂靜。
姚溫玉膝上臥著虎奴,並不冷,他打破沉默,說:“倘若是他……”
“倘若是邵風泉,那邵成碧何必帶著火銃來?”沈澤川左手撐首,在暖和的帳內思緒流暢,“火銃被換給樊州土匪的事情,邵成碧知道,他明白這批火銃用不了,可是他還是帶來了。”
邵成碧前來赴死,是為了給沈澤川一個能攻打丹城的理由,他有千百種辦法,唯獨不需要火銃來畫蛇添足,除非這批火銃根本不是拿來用的。
一直仰身在椅子裡的喬天涯驟然坐正,他沉默須臾,道:“邵伯是想告訴府君,誰是蠍子。”
火銃是中博蠍子給翼王的,而中博蠍子正是從阒都蠍子這裡得到的。陳珍雖然能調動火銃,還掌握圖紙,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對春泉營火銃丟失一事毫不知情。
“既能眼觀六路,又能耳聽八方的,非宦官莫屬。”沈澤川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有些清晰的事情開始變得模糊,而模糊的事情卻開始變得清晰,“陸廣白告訴我,替換邊郡軍糧的就是監軍太監迎喜。”
“那麼福滿就是個替死鬼,”姚溫玉說,“薛延清則是個擋箭牌。”
“這把刀,”沈澤川眉間微皺,“有些捉摸不透啊。”
* * *
“你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薛修卓蹲在福滿身前,端詳著福滿的神色。
福滿在酷刑裡就剩層皮了,他沒了舌頭,隻能用突兀的雙眼瞪著薛修卓,嘴唇翕動。啞兒在薛修卓身後端著紙筆,想要塞到福滿手中。可是福滿十指皆斷,已然是個苟延殘喘的廢人了。
薛修卓沒承想蠍子動作這般快,這簡直和他們當初拋棄魏懷古一樣。他站起身,道:“你是永宜年入宮的太監,侍奉過光誠帝。後來潘如貴死了,你在官溝裡受蕭馳野舉薦,才開始嶄露頭角,隨後,你派幹兒子迎喜到啟東監軍,示意他調換邊郡軍糧。你是想讓邊郡吃敗仗,替阿木爾打開啟東防線。”
福滿喉嚨裡“咕嚕”地響,他用殘存的手指碰著鎖鏈,躺在地上用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薛修卓。
軍政變動必然緊密相連,早在兵敗案以後,海良宜等朝臣就覺察到大周內部的古怪。從永宜年開始,他們與世家不死不休,這是兩股勢力的膠著碰撞,可是從兵敗案以後,事情不再按照任何一方的設想繼續。露出馬腳的人是花思謙,他在海良宜追賬時過於慌張,勾結邊沙騎兵犯下六州血債,時任戶部都給事中的薛修卓清楚地看到糧銀調動。
薛修卓回身,喃喃自語:“誰知陸廣白沒有死,反而帶著邊郡守備軍叛逃了。戚竹音迅速回防,啟東仍然牢不可破。你們計劃失敗,於是阿木爾調離哈森,開始主攻離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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