螻蟻命第2章

他一邊哭，一邊在口中念叨著他讀過的那些聖賢書，企圖從中得到安慰。

「......掃地怕傷蝼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聖人連蝼蟻和飛蛾的命尚且憐惜，何況那些活生生的人呢？」

「你這個混賬東西！老子怎麼生了你這個窩囊廢？我看你還是趁早剃了頭當和尚去吧！」

老將軍將少爺痛罵一頓，還給少爺取了個诨號叫「白面和尚」。

這事傳開了，奴隸們非但沒有感激少爺，反而暗地裡笑話他的婦人之仁。

老將軍說了，誰能從少爺的箭下逃脫，便賞白銀一百兩。

誰都知道少爺的箭術並不好，都存了心思想要這一百兩的賞銀。

可少爺還是怕傷到他們，一支箭也沒有射。

我覺得稀奇，很想見見這位天真懵懂的少爺，便偷偷看了兩眼，卻被老夫人以為存了不幹淨的心思，要被杖責三十，找了人牙子發賣了。

幸好這個時候宮裡的旨意來了。

林家小姐被封為貴妃，不日就要進宮去了。

她是善良的，不忍見我被發賣，便借口說喜歡我煮的糖水，要將我帶進宮中。

老夫人心疼小姐，這一進宮門深似海，以後再想母女相見無異於痴人說夢。

於是，她對小姐的要求無有不應，帶一個小小婢女算什麼？

這也是貴妃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

我隨著貴妃進了宮，看著她得寵，懷孕又小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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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貴妃的父親老將軍得力，有母家助力，就在我以為貴妃會一直得寵時。

一日正午，皇帝在驚鴻宮陪貴妃用膳時贊了我一句「手若柔荑，膚若凝脂」。

皇帝多情的桃花眼笑嘻嘻地，看向我的眼神似有深意。

我嚇了一跳，連忙跪下。

貴妃最容不下自己宮裡的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勾引皇帝，雖然我沒有這樣的想法。

但貴妃還是動了大氣。

因為，這天正是貴妃第二個孩子的生忌。

可皇帝似乎不記得了，還笑嘻嘻誇贊起一個小宮女。

貴妃生了氣，將手中銀箸賭氣似的扔在了桌子上。

皇帝沒有像以前那樣來哄，他忽地沉下臉來，不耐煩道：「貴妃，你放肆了，這段時日不必侍寢了，在宮裡念經靜靜心最相宜。」

他拂袖而去，並未說明「這段時日」是多久，那便全看皇帝的心意了。

貴妃向來善妒。

皇帝走後，我嚇壞了，不願因為皇帝讓貴妃傷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自己並無攀附龍恩的意圖。

按照貴妃以前的性子，誰得了皇帝的青眼，她早把人拖下去亂棍打死了。

可今天，貴妃隻是一個人默默坐了許久。

隨著兩行清淚落下，她終於開口了：「蘭汀，你願出宮，還是願侍奉皇上？」

「你若是想要出宮，本宮今日就回了皇後，說你暴斃而亡，再命人將你偷偷運出宮去。」

「你若是......想要和本宮一樣......侍奉皇帝.......本宮也可以為你安排。」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

以前的貴妃是多麼的嬌豔明媚，性子又張揚，宮裡的嫔妃那麼多，隻有她敢和皇帝縱馬比賽，皇帝輸了還開懷大笑。

盛贊她和其他世家女子不一樣。

如今卻像挎著個淚罐子。

皇帝在很長一段時間給了貴妃獨一無二的寵愛，就連居住的宮殿也是僅次於皇後的驚鴻宮。

可在這深宮裡浸淫久了，再不一樣的女子也被磨平了稜角。

她的眼角爬上了細紋，青春不在，接連失了兩個孩子之後，貴妃的性子也越發乖張。

幾度失寵復寵，就連母家林氏也不如以前受皇帝倚重。

我很想出宮。

可我也知道如今的貴妃今非昔比，正是用人之際。

6

次日，貴妃帶著精心裝扮一番的我進了養心殿。

皇帝身邊的小德子見是貴妃來了，忙不迭地迎來上來：「貴妃娘娘，陛下讓您靜修，您怎麼來養心殿了？陛下正在與大臣議事，可不得空見您。」

「本宮知道皇上忙於朝政，不敢打擾，特意制了一碗金絲燕窩來，獻給皇上。」

小德子這才注意到貴妃身後低眉順眼卻穿著豔麗的我，他臉上的笑越發深了，聲音也格外刺耳：「呦，貴妃娘娘有心了，那蘭汀姑娘就隨奴才進去吧。」

貴妃含笑點頭：「有勞公公。」

殿門在我身後緩緩合上，地上的陽光越來越窄，變成一條細線，直至消失不見。

殿內陷入一片黑暗。

貴妃為了讓我安心，特意修書一封，讓林府銷了弟弟的奴籍，放他出府。

隻是沒想到，不久後，林府獲罪，滿門抄斬，弟弟卻因為貴妃一時的善念逃出一條命來。

如此，我又欠了貴妃一條命。

那日之後，皇帝又來驚鴻宮用膳了。

但貴妃卻沒有那麼開心，她明媚的臉上滿是疲色，眼下的烏青尤為明顯，再多的脂粉都蓋不住。

皇帝並不在意。

他嘗了一口小廚房裡新腌制的小鹹菜，吃慣了山珍海味的皇帝頗為滿意。

我站在一旁侍奉，為兩人布菜。

我就像皇帝口中的小鹹菜。

「貴妃啊，還是你最懂真的心意，畢竟是你宮裡出來的人，朕需厚待，就封她為蘭貴人吧。」

貴妃身形微動，不知是驚喜還是難過：

「謝陛下恩典。」

貴妃附身行禮，我鬼使神差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卻隻看到他眼底譏诮的笑意。

幸好他隻注意著貴妃，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失禮。

皇帝好像很喜歡我，他每每歇在貴妃宮裡，都要我過去陪侍，皇帝對林家的不滿也淡了不少。

可貴妃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貴妃入宮多年，獲寵多年，早被人恨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宮裡一個知心人也沒有，唯一的好友梅嫔還成了害死自己孩子的仇人。

現在，她有什麼心事卻也隻能和我傾訴：「蘭汀，你說皇上怎麼變了？他以前說過，滿宮裡的女人他最喜歡本宮了，可現在，我怎麼覺得皇上的笑讓人琢磨不透呢？」

我握著白玉的扇柄給她打扇，明明是三伏天，我卻覺得那玉涼到心裡。

面上也隻能擺出一副謙順的模樣，寬慰貴妃：「娘娘擔心什麼？左右有林大將軍在，皇上無論如何也不會惱了娘娘。」

「對，對。」

貴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爹爹平定西北，戰功赫赫，皇上不會惱了我的，不會的。」

她不斷重復著這句話，像是在說服自己。

「本宮的兩個孩子若是還在就好了。」

她躺在榻上，緊緊擁著身上的錦被，兩行清淚滑落在蘇繡面的枕頭上。

貴妃失過兩個孩子，都是皇子。

或許，如果貴妃生的是個公主，大概結局會不一樣吧。

四皇子已經會走路了，貴妃看得跟眼珠子一樣，恨不得時時放在眼前，可皇上覺得貴妃太過於溺愛四皇子，這樣下去難成大器，便將他送去壽康宮給太妃教養。

一天的午後，四皇子被宮人發現溺斃在荷花池中。

一年後，貴妃又有了六皇子，可他沒等到平安降生，便被一個發了瘋的嫔妃撞到在宮道上。

貴妃去給皇後請安，那嫔妃突然衝了出來，不偏不倚撞到了貴妃。

那人正是皇上前幾日封的梅嫔，還是貴妃的閨中好友，她被人拖走前狂笑不止：「快跑吧！吃人了！吃人了！」

很快有侍衛追了上來，她被人捂住嘴巴像野狗一樣拖走了，隻留下宮道上一道蜿蜒的血痕，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後來，林將軍在前朝軍功不斷，貴妃盛寵不衰，卻再也沒有過孩子。

7

皇帝最近惱了林將軍，又幾日不肯進驚鴻宮，這讓貴妃很是心焦。

她便命我去吹枕頭風。

誰知我剛試探著提到林將軍便被皇帝打斷：「貴妃選你，是來侍奉朕，還是為她林家進言？」

我附身下跪：「臣妾知罪，臣妾是來侍奉陛下的。」

皇帝靠在榻上，頗為感慨道：「貴妃善妒，驚鴻宮裡連個容貌清秀的宮女都容不下，如今終究是肯了，她和這後宮中的女子也沒什麼兩樣了，一味隻會討朕的歡心。」

他用腳踢跪在地上的我：「你更是如此，死板無趣。」

「滾吧！」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我連忙退出養心殿，裡衣早已被汗水浸湿。

養心殿外，新封的宸妃已經在候著了。

她伸手撫了撫雲鬢，語氣輕快：「蘭貴人是貴妃娘娘宮裡的人，自然前途無量，隻是須得記得，富貴來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可要當心了。」

路過我時，宸妃露出一個嬌豔的笑容。

我一時有些慌神，她的笑容明媚嬌豔，和年輕時的貴妃真是如出一轍。

我回了驚鴻宮，貴妃並沒有因為我辦事不利而責罰於我。

因為宮外來了一封家書，貴妃看完就病倒了。

她醒來要求見皇上，說有一件事要親自想皇帝求證。

可皇上日日宿在宸妃宮裡，宴飲賞樂，並不肯見她。

半個月後，朝臣們列出了林將軍侵佔田地、濫殺無辜、蔑視皇恩等數十條大罪，件件當誅。

連帶著貴妃也被禁足在宮中。

往日熱鬧的驚鴻宮一下子安靜下來。

林將軍被問斬那日，貴妃在養心殿前觸柱而亡。

她在養心殿外跪了兩個時辰，額頭已經滲出血，哭得聲嘶力竭。

殿內卻傳出悠揚的絲竹之聲。

和貴妃的哭聲混雜在一起，有種詭異的悲涼。

我這樣天天做粗活的丫鬟都受不住了這樣的暑熱，隻能盡力給她遮陽，可貴妃依舊不肯走。

直到午時三刻的鍾聲一響，一切都化為午門前青磚地上的一攤鮮血。

一個盤根錯節的百年世家倒臺了。

小太監面無表情地出來的傳旨：

「貴妃娘娘回去吧，皇上說了，隻降了您的位份，不會遷怒與您。皇上待您是有幾分真心的，您可得謝恩吶。」

貴妃踉跄著爬起來，目光空洞，嘴裡念叨著：「錯付了，終究是錯付了……」

她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貴妃。

急忙擔憂地扶住她：「娘娘，您得愛惜身子，以待來日啊。」

貴妃沒聽到一般，癲狂大笑：

「殺子之人，何來的真心！何來的真心！」

她目光決絕，一頭撞向養心殿前的柱子。

「砰！」

我阻擋不及，在驚呼聲中，溫熱的鮮血直濺到我臉上。

皇帝此刻還躺在美人懷裡，聽到貴妃觸柱，隻是淡淡地笑了一聲，轉頭接住美人送來的葡萄。

「找人醫好她的傷，讓她回宮裡好生反省，不要再鬧小孩子脾氣。」

小太監的腿抖得不成樣子，普通跪在地上：「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她已經去了！」

「什麼？！」

他猛然從美人身上爬起來，一腳踹向小太監的心窩：「狗奴才，怎麼不攔住貴妃？」

皇帝大怒。

追查禁足的貴妃如何走出了驚鴻宮，誰又將林家今日問斬的消息告知貴妃的。

可查來查去查到了皇帝的新寵宸妃頭上。

聽到宸妃的名字，皇帝頓了頓，最終什麼也沒說，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可憐貴妃愛了皇帝一輩子，為他生育兩個皇子，最後落得一個家破人亡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