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誣陷謀反,一向視他如良師益友的皇上震怒,將我貶入教坊司充作典妾。
典妾——東家買,西家賣,形同娼妓。
被發賣的那晚,皇上突然大發慈悲,準許我挑選第一戶主家。
我從籠子裡往外看,來買我的人不少。
有七十歲的富戶,花柳病的紈绔,身上還染著血的屠夫,還有——我的前未婚夫狀元周楚。
1
「謝大小姐,可別裝出你那貴女模樣了。」
「拿出點從前能迷惑上京王孫公子哥的狐媚勁兒來,說不定等下能撈到一個沒出息的紈绔子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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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是下三濫的地方,除了那些不忌葷素的公子哥兒,稍微正經些的人家從不涉足。
可是今兒奇怪,看臺兩側坐滿了上京王孫公子,甚至還有零星幾家貴女,拿團扇遮著面,眼神卻毫不遮掩地在我身上流連——都是來看我嬌花墮塵的。
我並不在意她們這些酸話,從前聽得多了。
謝闇——權傾朝野的謝相獨女,貌若天仙,才華橫溢,是上京貴女中的貴女。
那是從前。
如今,我衣衫褴褸,一縷豔紅絲绦從白膩的頸子處橫亙出來。
教坊司的管事特地給我換上了從前做大小姐時穿的蜀錦鴛鴦肚兜。
她說:「能將謝相家的大小姐壓在身下,多少錢那些男人都願意出。」
可惜她錯了。
我的身價銀子從一兩叫到了十兩,就再也沒人往上抬。
不是他們沒錢,而是皇上說了,謝家人隻值這麼多。
最後,臺下還剩四個人,都出了十兩。
管事沒辦法,隻能拿了繡球給我拋,畢竟皇上恩典,準許我挑第一戶主家。
「胡娘子,臺下可站著狀元公,讓她挑,分明是故意作弊!」
周楚穿著一身青,從前他愛穿紅,中了狀元打馬遊街的時候,紅袍金花,迷倒了多少貴女。
可現在,我安慰自己,來教坊司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低調點好。
至於從前他跪在我爹跟前發誓,一定會給我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王公子,這是皇上的旨意,您的意思是皇上故意——」
管事的聲音不大,周圍卻立刻安靜了下來。
她拿起繡球塞到我手裡,「看準了再扔。」
湊近我時,她的眼角分明有淚。
聽說管事也是罪臣之女,也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夫,隻是當年被發賣時,那人躲得遠遠的,回鄉探親去了。
我點了點頭,看準了周楚,往他身上擲去。
2
「周楚——」
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女子的嬌喝。
「寧安公主,您怎麼來了?」主事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寧安公主今天與眾不同,也著了一身青,同周楚站在一起,恰似一對壁人。
周楚卻並不理會她,雙眼灼灼,緊盯著凌空而來的繡球。
「周楚,我跟你說話呢!」
寧安見他不理,虎著臉,推了他一把。
繡球越來越近,周楚額角的汗也越來越多,他隨手一擺,就將寧安推到了一邊。
「啊——」
寧安一聲尖叫,往旁邊倒去,眾人紛紛去扶。
一時間,人仰馬翻。
「闇娘!」
周楚喚我,眼睛裡泛著紅,手裡空空如也。
「繡球呢?」管事驚呼。
一隻裸露的粗壯手臂緩緩舉起,精致的小小繡球在他蒲扇般的大手裡如若無物。
「謝闇,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什麼京中貴女,堪比公主。現在呢,嫁了個屠夫!」
人群散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過來。
淺褐的肌膚,豹子般的眼,看著我仿佛看著獵物。
他一拳轟開木籠,我身子一輕,他竟用一隻手便抓住我的腰,將我扛到了肩上。
我看了看他身上的紅色背心,胸口大敞,遮不住塊塊綻起的肌肉,腰間束著一條黑帶,上面墜著圓章——「斬」。
他確實是個屠夫,不S豬,隻S人。
「張懷闇,典獄的劊子手。」
他指了指自己,露出一嘴白牙,「闇,跟你一樣的闇。」
典獄的劊子手,專S典獄囚犯,如果沒有意外,三個月後,S我爹的人就是他。
「慢著,張爺。」
管事攔住了他,「請您過來跟我籤下典妾文書。」
趁著他離開,周楚撲到了我旁邊,握著我的手低聲道:「闇娘,別怕,得了空我便來看你……」
我已經被賣給張懷闇,周楚還想來兜搭,那便是視我為淫娃蕩婦之流。
我卻沒有發怒,摘下一隻耳環塞到了周楚懷中。
其實,做他的妾也好,做他的外室也好,我都不計較。
我隻是想留在他身邊,看看他是怎麼一步步處心積慮將我爹送入典獄的。
3
張懷闇的家就在典獄旁邊,三進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看起來不像是貧寒人家。
可家中冷清,似乎隻有他一個人住。
我蒙著紅蓋頭——張懷闇說他是個劊子手,家裡也沒什麼積蓄,十兩銀子他都存了好久。
正經人家的女兒是不可能嫁他為妻的,如今買了我,雖說是妾,也是過一輩子,就當喜事辦了吧。
當著他的面,我落了幾滴眼淚,十足十是明珠蒙塵再遇恩人的模樣。
可是等他出去,我便收了臉上的羞意。
爹爹身陷典獄,人證物證俱在。
書房裡搜出了通敵的文書,皇上特意拿出敵國君主給他寫的信比對,字跡、印章一模一樣。
跟了爹爹十年的老管家是人證,他為了爹爹斷了一手一腳,上京人人皆知。
所以當他在殿上涕淚交加地說不得不為國叛主時,皇上氣紅了眼,不由分說將爹爹關進了典獄。
事情來得太快,我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抓進了教坊司。
主事的一頓S威棒倒是把我打得冷靜了下來。
通敵文書我沒見過,老管家的證詞我也沒聽見,但是有一個人卻讓我產生了懷疑。
那就是周楚。
我清楚記得,爹爹被抓走的前一夜,周楚突然摸到了我的閨房。
我們相互傾慕已久,爹爹也早已同意我們的婚事,所以晚間來往也是常事。
隻是這次,他不是被丫鬟領進來的,而是翻牆進來的。
「張生月下會鶯鶯。」
他淺笑著遞給我一捧白蘭花,香氣撲鼻,燻人欲醉。
一切都似乎毫無破綻。
隻是我與周楚認識得太久,他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但他對我似乎卻不像其他人以為的那樣上心。
謝闇喜歡白蘭花,人人皆知,但我隻同周楚說過,我喜歡的隻有紫蕊白蘭。
爹爹疼我,府中所有的紫蕊白蘭都在我的閨房窗前。
周楚如果想摘給我,伸手可得,但他偏偏舍近求遠,摘了爹爹書房前的碧蕊白蘭給我。
而他的袍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泥土,沒有尋常泥土的腥味,倒有我閨房旁花園中獨有的依蘭花香。
隻是今早,老管家才親自來幫我整理過花圃,一不小心把僅存的一叢依蘭花給一鋤頭搗爛了,他的袍上自然沾滿了有著依蘭花香的泥土。
所以,周楚來我府上,想進的不是我的閨房,想見的也不是我。
他想進的是爹爹的書房,想見的是老管家。
而他們,正是爹爹通敵的重要證據。
我染著鳳仙花汁的纖長指甲刺入了手心,口中喃喃,「周楚……」
「謝大小姐,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怎麼,還想著你的情郎呢?」
明亮的燭火似乎在一瞬間暗淡了下來,我扯下蓋頭,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他的身子似乎有門那麼高,把外面的月色全部擋住了。
陰影中,他犀利的豹眼盯住我因為緊張而變得嫣紅的雙頰。
一雙巨手慢慢覆蓋到我細白的頸上,似乎輕輕一握,我就會被掐斷脖子,氣絕身亡。
「你的耳墜似乎少了一隻。」
他的手從我的脖頸緩緩往上,激起一陣戰慄,最後停在了耳垂邊。
「也許不小心丟在教坊司了。」我故作鎮定。
「是麼?」
他冷冷一笑,圈住我的腰身仿佛在逗弄陷入重圍的獵物。
「我倒是看見周狀元懷中掉下了一隻,跟你的,一模一樣。」
當啷一聲,有東西掉在了榻上。
他捏住我的下巴,硬生生將我的臉轉了過去。
是我的東珠耳墜,教坊司裡我塞進周楚懷中的那隻。
4
我的背上瞬間陰冷一片,寒意慢慢沿著脊椎升上了腦袋。
「你是想我送你去浸豬籠還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的臉上突然泛起了一抹笑,點了豔紅唇脂的櫻唇輕輕觸了觸他捏住我下巴的手。
離得近了,我看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虬結如同古松。
我玩心大起,張嘴在上面咬了一口。
他如同觸電般一把推開我,幾乎退到了門邊,「你,你要做什麼!」
他的聲音清亮中透著一絲惶恐,早已不復方才的沉穩陰冷。
我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被他弄亂的發絲,斜靠在床頭,笑著看他。
「怎麼,不裝了?」
他的眼睛越睜越大,這眼睛有意思,平時如同獵豹,犀利冷酷。
可若是豹子被嚇到了,眼珠圓圓,倒有些像懵懂的幼鹿。
「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笑了起來,其實在教坊司我便知道他不是典獄的劊子手。
「你自詡精明,能騙得過教坊司的人,卻騙不過我謝闇。」
「你穿的雖然是典獄劊子手的常服,但劊子手每天幹的是髒活,衣服上必定有汙漬。」
「就算你生性愛潔,但日日漂洗,衣服也不會這麼新。」
我湊近了他,鼻尖幾乎貼住他精瘦的腰腹。
他麥色的臉上泛起一片紅,「你要做什麼?」
我輕輕一嗅,「衣服上有染料清香,這是件新衣服。典獄每季隻發一次新衣,現在可沒到發新衣的時候。」
聽到這裡,他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了下來,眸中甚至還帶了一絲笑意。
「我不是典獄的劊子手,那我是做什麼的?」
我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虎口處捻了捻,粗硬的繭在我柔嫩的指尖劃過,帶起一陣酥麻。
「手上有繭。」
我轉頭指了指屋舍外面,「門外牆角有兵器架的痕跡。」
我定定望住他,「你是武將。」
他朝前走了幾步,坐在我的對面,給我倒了一杯茶,託著下巴饒有興味地說道:「常聽人說,謝府嫡女,機智過人,若是男子,必能成一番事業。」
「既然說到這了,你不妨猜一猜,我究竟是誰?」
5
後半夜,我與威遠侯府的小公子張幼闇才各自躺下歇息。
若不是他在教坊司多的那句嘴,其實我是認不出他的。
威遠侯府名聲雖響亮,但因為軍法治府,規矩森嚴。
所以外人除了知道威遠侯姓張之外,連他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更別提這威遠侯幼弟了。
「謝闇,我真是越來越佩服你了。光憑我說的那句跟你一樣的闇,便知道我是威遠侯府中人。」
我輕輕一笑。
「倒也不是什麼稀奇事,隻不過是記性好一些罷了。」
「我名字裡這個闇字是父親翻閱典籍才定下的,極少與人重名。」
「有一次,父親拿著一封信抱著我開心地笑,說他的好友威遠老侯爺也有了後。無巧不成書,名字裡也有這個闇字。」
「不過,幸好你不是威遠侯,若你是他,我便是咬舌,也不願與你待在同一屋檐下。」
他翻身坐起,「為何,你和我,我大哥有什麼過節?」
我咬緊了牙,「我爹爹就是被他親自押入典獄審訊定罪的!我爹爹是冤枉的,我們兩家又是世交好友,他為了功名利祿,竟然什麼也不顧了!」
張幼闇突然笑了起來,「說的好,我也最恨他,仗著是哥哥,一點機會都不給我,隻知道自己往上爬。爬吧,爬了個半天,連個老婆都沒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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