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秋日的熱鬧安靜了些,但喜氣未減。
我和爺爺今天要腌鹹菜,顏大叔和村裡其他叔伯幫我搬白菜、劈柴。
我在院中支了大鍋,顏嬸子幫我燒水,福大姐和三奶幫我洗菜。
她們順便數落我:「天天風風火火,四月的大醬沒有下就算了,酸菜竟然沒腌。
你這和鳴哥馬上就要辦事兒了,全指望從我家搬啊。」
我想傻笑蒙混過關,沒想到三奶的嘴就數落到了奶奶頭上:「你奶是咱們村闖蕩第一人了,幾個月沒回家看看,倒使喚上我們了,你爺也不怕你奶跑了。」
她話音沒落,院門外有道幹脆的聲音傳來:「你擱這兒叭叭啥呢老東西,現在是吃得起鹽巴,給你閑著了,看來我今天帶回來這塊花布跟你不太配。」
奶奶一邊說著還是把一塊花布塞在三奶手上,並把她擠開了上手洗菜:「福子,顏家嬸子你們也有。」
三奶趕緊甩甩手上的水,輕輕摩挲了下紅底綠花的新布,滿眼開心混著些心虛,湊過去蹲在奶奶旁邊:「嘿嘿,嫂子你別生氣,我不是怕你跑了,我沒跟著沾光日子了嗎。」
夫人和嬤嬤提著東西進來,小姐邊攥著雪團子打著出溜滑一把栽倒在我懷裡咯咯笑,看來青青的影響力不太行,教學能力倒是很強。
我仍然往後面看,看也看不到人。夫人點破我的心思:「別看了,到村長家去一趟,馬上就回來了。」
我安頓好小姐換了打濕的鞋子,又給夫人和嬤嬤沏了茶,趁著院中熱鬧,溜了出去。風停了,雪花卻越來越大,成團地落下來,融化在我心上,我心裡的東西,不多,隻有這小小的平山村,還有這幾個人。
我看著遠處雪中走來的人,枯黃的原野逐漸被白色覆蓋,好像回到了去年剛來東北的時候,隻是那羸弱的少年褪去了嬌氣,挺拔修長如白樺樹。直到那穿著褐色鬥篷的人站到我面前:「小雨,是來接我的嗎?」
我點點頭:「嗯,快走吧,鍋裡燉了湯,今天人多,回去晚了就沒了。」轉身往家走,走了幾步感覺身後的人沒跟上來,發現他還定在原地。
「怎麼不動了?」
「動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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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我走累了,手冷,走不動了。」
我無奈,我真是無奈,回去牽起他的手一步步往回走,他跟我說這寧安城裡的瑣事,我卻隻想撤回我之前心中的感慨:
狗屁褪去了嬌氣,還是這平山村柔弱第一人!
立冬。
老爺說這是個好日子,大地冬藏,逐漸冰封的土地蓄藏著生的希望。
確實是個好日子,這個時候的平山村已經沒有什麼可忙的農活,但又沒冷到徹底貓冬,村裡人沒把感謝掛在嘴上,卻張羅著要給我和少爺辦個最熱鬧的婚禮。
從立冬前幾天開始,村裡家家陸續送來了最充實的心意。村裡開始宰豬殺羊,豬是村長家的,羊是將軍府送的,雞鴨魚都是各家拿來的。
隔壁的叔伯家都早早把房間空出來打掃一番,準備招待那天城裡要來的客人。屋外掛起了紅綢,少爺那間屋的炕上換上了紅被子,墻上窗上貼上了喜慶的「喜」字和漂亮的剪紙,那是青青和小姐剪的。人們在寒風和碎雪中忙來忙去,熱鬧得就像要提前過年。
這熱鬧是為了我,又好像沒有關系,因為前天開始他們就不讓我幹活了。每次剛想上手,就被攔下來,甚至嫌我礙事,把我趕進屋子。
婚禮頭天下午,少爺要回寧安城,他是入贅的,得正日子當天,由爺爺和姑父接過來。他走之前找到了窩在背風處閑極無聊抱著小黃狗曬太陽的我,拉了拉我的手:「你還覺得少爺我是隻能看的花瓶嗎?」
「不是,少爺威武智慧天下第一。」我想都沒想張口就來,看來這假話說多了就是順口。
他眉梢揚起得意地說:「明日成婚,我送你個真花瓶讓你天天看。」
我:「什麼花瓶也沒有少爺好看,我天天看少爺就夠了,不用破費。」
少爺:「哼!」
趙二鐵尋他的聲音傳來,他往外走去,想了想又回來站定問我:「小雨,你開心嗎?」
冬日的陽光迷惑性太強,一不留神就曬得人昏昏欲睡,我努力睜開瞇著的眼睛看著他回應:「嗯,開心。」
31
一大早被鞭炮聲炸醒,今天幾乎所有人都比我起得早,站在我床邊催我起床的竟然是小姐,真是稀奇。看著屋裡屋外忙碌的人,我合理懷疑他們根本沒有睡。
我火速收拾好炕,嬤嬤擺上炕桌,要給我凈面梳妝。奶奶讓她等會兒,給我端來一碗面條,裡面窩著兩個雞蛋,眼眶濕潤,讓我吃飽了,今天好好表現,給她丟臉。
我在眾人的注視下吃完了面,洗了把臉,被嬤嬤按在炕上坐下,打來熱水,拿過一個新帕子熱敷在我臉上,然後抽出一根棉線在我臉上來回鉸,疼得我眼淚都要出來了,青青剝好了熱雞蛋遞過來在我臉上滾來滾去。
好奇的人擠滿了屋子,大概是從沒見過這一出,做飯的、擇菜的、打雜的嬸子叔子都堵在門口,為了保證大家今天能吃上飯,村長發話把人都趕了出去,並派「眠家軍」小姐、青青、阿布、海海在門口站崗。
接著就是夫人和嬤嬤一起給我上妝,他們動作輕柔又迅速,最後夫人叫來了奶奶,奶奶給我一下一下梳著頭,嘴裡念念有詞:
「一梳我兒白鶴神佑。
「二梳我兒健康長壽。
「三梳我兒夫妻白頭。
「四梳梳到了尾,我兒從此事事和美。」
姑姑在一旁哭了,奶奶又哽咽了,我也有點想哭,但是我不敢,怕哭花了這夫人好不容易尋來的胭脂水粉。
嬤嬤趕緊打趣:「幾位可別哭了,今日是丁家招婿,該哭的是我們吳家夫人。」
夫人「撲哧」笑出了聲:「可不是,哎喲我的兒,從此就是丁家的人咯……」。作勢就要以袖掩面,奶奶和姑姑一下子就被唬住了,趕緊不哭了要去安慰夫人。
我看著這場景:得,以後半個嬤嬤就能輕松拿捏一整個丁家的老實人。
爺爺讓青青進來催我換好衣服去新房等著,馬上就要到少爺進門的吉時了,婚服是夫人和嬤嬤裁剪制作,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雖然夫人愧疚地說,買不到好料子,和嬤嬤兩個人趕了半年,也還是粗糙了些。
婚服的雲肩上是精致的打籽繡博古圖,牡丹、荷花、梅花、菊花、桃子、石榴百花齊放。上身紅色緞面的裙底,上面繡著漸變藍色的牡丹蝴蝶,下擺是江崖海水紋,海水上又用打籽繡法繪上了牡丹。下身是接近滿繡的紅蘿卜馬面裙,藍色花卉和金色蝴蝶栩栩如生。
昨日一打開,整村的人,不論男女老少,看到衣服的瞬間都屏住呼吸,被迷花了眼。
我從正房出去,走到右邊的新房,那間本來是爺爺奶奶留給我的,後來給少爺住,現在即將成為我的新房。
在院中忙碌的人群中突然停下動作,震驚的眼神中,我趕緊進了新房。
小姐捧過來一個精美的朝冠,獻寶一樣:「雨姐姐,這是我和青青送你的新婚禮物。」
夫人接過來帶在我頭上,嬤嬤欣慰地說:「嫁衣能繡,頭面這裡置辦不了,這是青青和小姐,她們兩個機靈鬼用銅絲纏著夏日裡風幹的鮮花,加上苞米皮做的仿點翠。」
小姐得意地攬住青青的肩:「這可是我的主意,不過大部分是青青的功勞!」
夫人給我戴好朝冠,回頭刮了一下小姐的鼻子笑道:「真是兩個能幹的丫頭,不過阿眠以後不能叫姐姐了,得叫嫂子。」
阿布從門外伸進來個腦袋:「夫人,丁爺爺說吉時快到了,收拾好了除了冬雨姐都出來。」
轉眼屋中就剩我一個,我靜靜地坐著,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可惜家裡沒有鏡子。
小心挪到炕邊穿上鞋,提著裙擺,千萬不能弄臟了夫人和嬤嬤的心血。走到喜盆邊,看到倒影中自己的臉,除了個大眼睛和紅嘴唇其他的都看不真切,覺得一切都好不真實。
曾經從沒想過要穿這種華麗的衣裙,這並不適合下地除草,上山摘榛蘑。就像是即使一時腦熱救下少爺小姐,也沒真的想過要他來當上門女婿。
屋外喧鬧,屋內靜得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這奇怪的氣氛讓我有些緊張。
人果然要忙碌起來,不然就會回憶和思考,而思考會增加我的疑惑,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忐忑和緊張的事情。
不知道過了多久,屋外姑姑進來塞了個雞蛋給我:「小雨,不著急吧,再等會哈。」
原來是都快到吉時了,在村口候著的姑父往前又走了一裡路都沒看到來人。
爺爺和村長安慰大家,大概是昨天半夜裡就起風了,雪也大了些,不好趕路。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匆匆趕到了門口,人群重新熱鬧起來,鞭炮聲過後,從車上下來的卻是本不能出城的吳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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