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上了一個暗衛。我把這句話告訴皇兄的時候,皇兄的手裡的書翻過一頁,問:「你話裡的上字,怎麼理解?」
自然不是皇兄這個後宮佳麗三千人的理解方式,在他眼裡我這個未出嫁的公主究竟是什麼形象?
是因為我久久不嫁人,被宮裡宮外調侃成「老公主」,他覺得我按捺不住了嗎?
皇兄對我的質問毫無反應,他沒問哪個暗衛,隻對大殿陰影處說了句「送她」就把我打發了。
我知道這事成了,自開國太祖培養出的專屬皇家暗衛組織鱗,它的首領永遠都在皇帝身後的陰影中。
回去的路上心情並不愉悅,皇兄答應得太快,像我跟他討玩具一樣爽快,他以為我又是想要小玩具,天子之妹,公主之尊,要個暗衛當面首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
可我是認真地歡他,這個從小保護我的暗衛阿九。
我與皇兄的生母是先皇最為寵愛的貴妃,皇兄出生的時候宮中流言四起,說三皇子會威脅到皇後膝下的太子,這個流言也讓母妃和皇兄吃足了苦頭,不知道受了多少磋磨。
多虧了先皇破例給了母妃和皇兄鱗的暗衛,才讓皇兄平安長到五歲,而我也能有驚無險地出生。
生我的時候母妃差點醒不過來,先皇守了三天三夜,我也因禍得福,成了所有公主中唯一有專屬暗衛的一個。
知道鱗存在的人隻有皇帝,皇兄和母妃是隱隱感覺到不尋常,直到皇兄坐到了那個位子上才從開封的記錄裡看見了過往歲月中的驚心動魄,窺探到了父皇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作為帝王的父皇,作為父親的父皇。
但我不一樣,我是在六歲被面容模糊的宮女太監哄騙到皇宮角落廢棄宮殿裡時就知道,我的影子裡一直有一個人。
聲音溫柔的宮女說母妃崴了腳,在御花園等我,我曾在母妃的宮裡見過她幾次,周圍也都跟著從小侍奉我的宮人,沒有疑心地便跟了上去。
後來日頭越來越遠,宮殿越來越破舊,斑駁的紅墻上留著怪異的汙漬。
宮女姐姐的腳步突然很快,比我還高的雜草後面出現一口枯井,往日對我悉心照料陪我玩耍的宮人們突然面無表情地說:「送公主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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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宮裡真的很冷,比母妃為了保護皇兄,把摻了毒的糕點都給我吃了的時候還冷。
大而重的手掌壓在我身上,我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隻能由著他們把我推到井裡。
跌下去時看見天黑得像深淵。
我以為我的人生到此為止時,亮白的光閃過,影影綽綽圍在井邊的宮人突然朝兩邊倒下去。
一隻手拽住了我的衣襟,阿九趴在井沿抿著唇死死抓住我,我呆傻地抬頭看見他那雙漆黑冰冷的眼睛。
那雙眼睛太冷太空,讓我記到現在,直到現在那雙眼睛在我記憶裡都未曾暗淡。
當然那天不是話本裡的英雄救美,阿九那時候九歲,手裡拿著的劍比他人還高,一個人瞬間對付那麼多宮人已是極限。
特別是夏季的宮裝都是紗制,好看的雙面繡在我衣襟繡了隻活靈活現的鸞鳥,那隻鳥在阿九手裡一點點裂開。
布帛碎在阿九手裡,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見他拋了劍朝我跳過來。
枯井極深,好在是夏天,井底的爛泥救了我們的命。
阿九在下落的時候護住我,給我當了人肉墊子,我身上隻有些皮外傷,漆黑的井底散發著腐爛的味道,手指陷在滑膩膩的爛泥裡,碰到稀碎的硬物,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上一個摔死的人的骨頭。
縱使我從小早慧,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加上腿上的疼痛,也不過堅持了半刻鐘,還不見人救我,我扁了嘴從默默掉眼淚,到啜泣,最後號啕大哭。
儼然忘記了我身下還有一個人,阿九沉默得像是個墊子,毫無存在感。
等我哭得頭暈眼花開始抽噎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井底空氣稀薄,再哭容易窒息而死。」
我嚇得哭聲都斷了,發出了豬叫,想起來還有這個舍命救我的小哥哥,年少不懂事加上恐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脫口而出,「救我!」
那時阿九應該傷的比我還重,但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好。」
沉穩冰冷,有讓人安心的感覺,烈火一樣要把我燒死的恐懼終於被澆滅不少。
一隻手扶著我的肩,開始掙扎著要起身,我感覺到自己一直靠著的地方原來是他的胸口。
他一動鼻尖就聞到了血腥味,這種代表死亡的味道我一個月前才聞過,是皇兄的伴讀李小公子從假山跌下來後散發的味道。
我慌了,我怕他也會死掉,「你受傷了?快別動!」
我話音剛落他就沒動了,認真仔細地回答我的問題,「是,跌下來時被枯枝插入腹部,右手肘骨折,被公主砸到,肋骨大概斷了幾根。」
大大小小還有其他傷,我聽得害怕,連忙打斷他,驚訝地說,「你還一直讓我壓著你,受這麼多傷一聲不吭,你不疼嗎?」
「習慣了。」
為什麼疼痛也能習慣。
我笨拙地挪著身子,剛動了兩下,他伸手又按住我的肩,「做什麼?」
我撥開他的手,「從你身上下來,不能壓著你的傷處。」
「不必,井底陰涼,直接接觸淤泥身體會受寒。」頓了頓,他又補上一句,「或許會有蟲蟻。」
我汗毛直豎,恨不得立刻從井裡躥出去,全身僵硬。
幾個呼吸之後還是繼續挪到旁邊,接觸到淤泥後一瞬間就陷了進去。
阿九沉默著,漆黑的枯井裡隻有我們兩個人,甚至我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他安靜下來就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我沒話找話地跟他說話。
「你是誰?」
「……」
「你叫什麼名字?」
「九。」
我問的問題他大部分都沉默,隻回答了我他的名字。
「阿九,你還在嗎?」
「嗯。」
每隔一會我就叫他一聲,他不厭其煩地應我。
再後來我摸索著抓住了他的手,帶著哭腔說:「我好困,我怕睡著了你丟下我一個人。」
阿九沉默,在我快哭出來的時候他握住我的手,「不會。」
我得了這句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再醒過來就是朦朧的幔帳。
全身高熱得發燙,我睜不開眼睛,腿上疼得我想大叫,但是沒有力氣,吐出來的隻是呻吟。
我聽見母妃說我貪玩亂跑,事後定會好好罰我。
我聽見皇後威嚴的語調,緩慢地給我定性,五公主頑劣粗野,毫無半分皇家風範。
我想說不是這樣的。
高燒裡我一直掙扎在噩夢中,我努力追上母妃,拼盡全力跟她說我不是貪玩,是別人推我,我好害怕。
等我從噩夢裡逃脫,猛的坐起身,守在旁邊的女醫館笑了,她們邀功似的去找貴妃。
在陪伴三皇子讀書的貴妃姍姍來遲,母妃艷麗得光彩奪目,她一步一步拖曳著宮裝而來。
我委屈又激動地向她哭訴事情的真相,她緩緩抬手,止住我的話,扶了扶發髻上流光溢彩的步搖。
「你下次莫要貪玩,這次調皮,禁足三月,小懲大誡。」
「母妃!我不是!」
「為了你哥哥,你是。」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離開,華美的宮裝緩緩而動。
偏殿的大門合上,殿外得了賞的女醫官們高聲謝恩,殿內的我坐在空曠的床上茫然不知所措。
禁足三月,侍奉的宮人隻有送飯的時間被允許進來。
晚上我在死寂的床上看著月光悄悄爬進大殿,到了第三根柱子的地方它又開始往外溜。
我忍不住算著時間。
現在三皇兄應該下了晚課。
現在父皇陪著母妃和三皇兄吃飯。
現在母妃陪三皇兄溫習明天的功課。
現在母妃在細細交代三皇兄的宮人夜裡要警醒些。
「阿九,你在嗎?」
我的聲音在殿裡有了回音,沒有人回應我。
關到半個月,宮人送來的衣服被我扯爛,面對我的反抗,宮人們含笑換上新衣,而外面流傳新流言,五公主粗鄙,摔砸皇上賞賜,心懷怨懟,不知感恩。
我麻木地靠在床上看移動的月光。
「阿九,你在嗎?」
「嗯。」
我順著聲音看過去,大殿梁上黑暗裡我看不清楚,端著燭臺努力湊過去,那點點光也無濟於事,梁上的人顯然也不想出現。
我放下酸痛的手,重新坐回床上,有了人跟我說話,我滔滔不絕地把這段時間的委屈跟他說。
說到哭,抹了眼淚繼續說,到最後都哭不出來了,梁上的人都沒有聲音。
我大喊:「你說話啊!」
「嗯。」
我扯著身上的被子,「我隻是擔心母妃。」
「嗯。」
「我沒有貪玩。」
「我知道。」
我拉著被子捂住頭,悶悶地小聲說,「謝謝。」
阿九很聽話,我說什麼他都會聽,我問什麼他都會答。
我讓他陪我吃飯,他就在宮人離開後會下來坐在旁邊,裝模作樣地跟著我吃。
我吃一口,他動筷子吃一口,我放下筷子,他也放下筷子,眨眼就消失。
晚上我說我一個人不敢睡覺,他從梁上翻到寬大的床上,抱劍靠在床裡。
我躺在床上才認真地看了他,黑色的長發簡單地束在腦後,為了行動方便穿著黑色勁裝,膚色有點白得不正常,但是長得很好看,比在節日裡進宮的命婦們帶來的那些小公子都好看。
「阿九,你為什麼不躺下來?」
「習慣。」
「阿九,為什麼抱著劍?」
「匕首不好抱。」
「阿九,你為什麼對我言聽計從。」
「命令。」
「阿九,這幾天你去哪了?」
「養傷,受罰。」
我越說眼皮越沉,忘記了問他為什麼受罰。
如果是現在我會更先問,他的傷好了沒有。
禁足的時間有阿九陪我我好受了許多,雖然他的話很少,但我喜歡跟他說話。
要解除禁足的前一天我趴在門上,透過門縫看外面,「他們都說我很壞,都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嗎?」
靠在梁上閉目的阿九回答得很慢,「不知道。」
02.
禁足的事之後我安分了許多,面對居心叵測的鶯鶯燕燕們,我學會了天真笑著裝傻,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後來她們都在說五公主呆傻,和聰穎的三皇子不像是同母所出。
我學會了人前乖巧地跟在母妃和三皇兄身後,不搶三皇兄的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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