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淚也一同滾下,「你醒著!你醒著!你騙我!」
我松開匕首,用盡全身的氣力捶打他:「你攔我作甚?我殺不了你!為何還不能殺自己?!」
「炤華!炤華!」皇帝握住我的雙手,小心又不容反駁地將我摟在懷中:「朕好歡喜,你舍不得殺朕,你心裡有朕。」
「你有那麼多機會殺朕,卻仍然下不了手,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我是一樣的,就該在一起!」
我幾乎哭暈過去,「我怎麼能生下你的孩子!我怎麼能?!」
「皇姐對我那樣好,我是來殺你的!我怎麼能生下你的孩子啊!」
「為什麼啊?」
我掙扎不過,抽泣間近乎脫力:「為什麼一開始來和親的人不是我?為什麼你要殺皇姐?為什麼啊!」
皇帝死死抱著我,掌心的血糊了我一背。
他許久不說話,任由我歇斯底裡地哭喊。
半晌,他才嘆息般道:「是朕錯了。」
他終於認皇姐的死有他一份了。
「可……」皇帝用沾滿血的掌心為我擦淚:「若沒有君華的死,炤華又怎麼會遇見朕?」
我愣了一瞬,染血的手撫上他的臉。
「你……」
我張了張嘴,卻猛然感到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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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加劇至無法忍受幾乎是一息之間的事,我還有好多話要說,卻疼得滾倒在床上。
有什麼東西順著我的大腿流了下來。
23
「……混賬玩意兒!保炤華啊!」
「不過未出世的孩子,死了便死了!若朕的炤華有什麼閃失,朕活剝了你們九族的皮!」
「怎的流這麼多血?」
「滾!別攔著朕!」
好吵。
我竭力睜眼,看見了皇帝模糊的身影,由遠至近。
漸漸地,視線清晰了,我瞧見了他微紅的眼眶。
「孩子……」我有話問他。
皇帝紅著眼蹲下,就這一蹲,滿殿的人立刻跪趴於地。
「無礙。」他有些哽咽:「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
是嗎?
我笑了笑,抬起手。
皇帝立刻握住我的手:「怎麼了?」
我偏頭看他,捏著他的掌心,像是在說情話。
我說:「你欠我一個阿姐,一個孩子。」
皇帝愣住,幾乎要露出無措與茫然的神態。
能言善辯如他,他甚至能將皇姐的死說成促成我與他的契機,卻在此刻啞了聲。
我追問:「你該如何賠我?」
皇帝閉了閉眼,好半晌後,他筆挺的背彎下來。
他像是認了:「炤華說如何便如何,朕用一生賠你。」
哦。
意思是,他還想要完整過完這一輩子。
是嗎?
24
我好得很快,等能下地的時候,皇帝親自扶著我去了刑房。
刑房被洗刷幹凈,他的親衛此刻都現了身。
我一一掃過那些男人的臉,從中找到了幾個熟悉的面龐。
「皇上。」我拉了拉皇帝的衣袖,轉頭告狀:「你知道他們說過什麼嗎?」
「什麼?」許是我日前總是陰晴不定,於是皇帝更加愛我好言好語同他說話的模樣。
「他們送我皇姐回家的時候,說……」我附在皇帝耳畔,「等再接一個公主到大夏,要不了多久,就能再玩一個公主。」
皇帝變了臉,握緊了我的手。
我沒忘。
這事沒完。
他意識到了,低頭看我。
我瞧著他,在他眼中看到了痛苦。
那是他忠心耿耿的親衛,與他一同長大,為他的皇位拋頭顱灑熱血。
但是——
我要他們。
我看著皇帝,目光灼灼。
「……炤華。」皇帝握著我的手,在抉擇、在痛苦。
我想他已經想不起沒有愛人的時光是如何度過的了,於是他道:「炤華可還記得他們長什麼樣?」
我笑開了,一一指給皇帝看。
皇帝攬住我,一瞬間竟讓他找到了個好辦法。他同我討價還價:「炤華接了鳳印,朕就為你出頭,如何?」
我笑著在他唇旁落下一吻:「好啊。」
25
去勢。
廢掉四肢。
丟進男娼館。
這就是那些人的結局。
「炤華還有要殺的人嗎?」皇帝抱著我,將臉埋進我的頸項,「還有嗎?都告訴朕。」
我推開他,給房中換上新的燻香。
夜已經深了,我服了藥上了榻。
皇帝瞧見桌上熟悉的瓷瓶,憂心道:「還會頭疼?」
「嗯。」
我輕聲應了,靠著他躺下。
「這是我應得的。」我說。
皇帝神色一黯,親吻我的肩頭:「炤華不該有愧,你是你,君華是君華,她若認你這個妹妹,便不會怪你。」
我笑了一聲,「睡吧。」
……
夜靜得很,我被粗重的喘息聲弄醒的時候,有片刻茫然。
等側身看躺在身旁的皇帝,才發現他額間冒汗,口中念念有詞。
我側耳去聽,卻聽不出一個完整的音調。
這未免太擾人清夢,我推了推皇帝。
皇帝驟然驚醒,按著額角起身。
直到緩過來了,才驚魂未定般抱住我:「朕做了噩夢。」
我拍著他的後背安撫他:「不過是個夢。」
「……嗯。」皇帝被我說服:「不過是個夢。」
他抬起頭,「來年朕過壽,請你的父皇母後來看你如何?你可想家?朕叫他們來看你,多呆些時日陪你如何?」
我好像明白了:「皇上夢到我走了?」
「不。」他將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語中有疼惜:「朕夢到你一個人,沒有人去看你,就連君華都……」
皇帝打住嘴,嘆了好長一口氣。
皇姐說過,愛是覺得虧欠。
如果皇姐沒說錯,那他真的……
好愛我。
26
皇帝更黏我了。
幾乎他要到哪兒,都會帶著我。
荒唐如他,竟將我領進御書房。
因此,大臣們跪了一地,怒罵我是禍國妖妃,以死明志求皇帝不可專寵。
皇帝發了好大的火,扔了一地的奏折不夠,又回來與我告狀:
「那群老東西懂什麼?炤華不陪著朕,難道他們陪朕?」
「不可專寵?好啊!好!朕便將他們的女兒全抬進後宮,叫他們看看什麼才叫專寵!」
「他們……他們還罵你!他們憑什麼罵你?朕的炤華吃了多少苦頭,他們……」
皇帝說到急處,撫著胸膛一面給自己順氣,一面緩緩坐下了。
我連忙迎上去:「可是岔氣了?」
「氣的,無礙。」皇帝擺擺手,咳了幾聲。
……
自那日起,皇帝便時不時生病。
今日頭疼腦熱,明日咳嗽夢驚。
有時病得重了批不了奏折,便喊我從旁讀給他聽。
他告訴我玉璽在哪兒,同我說這大夏的天下也有我一份;告訴我宮中密道在哪兒,與我約定病好之後出宮玩;夢魘深重時甚至會濕了眼眶,說若我們認識時,壓根沒有霍君華這號人就好了。
……
四季流轉,我替皇帝批的奏折足夠多了,為他傳的口諭也多了。
朝臣們終於認了,有時甚至會直接找我。
皇帝終於可以安心養病。
27
可皇帝的病越來越重,御醫們也束手無策。
他要不好了。
一連病了幾年,皇帝已然消瘦得不成人形。
「炤華。」他喚我:「遺詔……」
厚重的被褥隨著他的呼吸起伏:「炤華可要回家?」
他握著我的手,央我:「不回家可好?待百年之後,同朕葬在一起。」
不等我回應,他又開始交代後事。
這大夏的未來該如何;後宮冷落已久的宮妃又如何;那些已然長大的皇子公主又該如何……
字字句句,事無巨細。
他立了太子,要將其過繼在我膝下。末了,居然流下淚:「你與我,本該有個孩子的……」
我埋頭寫遺詔,一滴淚落下,暈開了剛寫下的字。
皇帝見了,竭力抬手為我擦淚:「炤華,別難過。朕這一生有你足矣。」
我張了張嘴:「皇上……」
他看出我有話要說,寵溺地笑了笑:「你說。」
我擦了眼淚,問他:「皇上,你叫什麼?」
皇帝的笑僵在嘴邊。
「你說什……麼?」他不敢置信地問。
我耐著性子重復:「遺詔要用,你的名字叫什麼?」
「你!」皇帝總算反應過來,瞪大眼竭力起身。
可到底力不從心,他倒回被褥中,喘息更加劇烈、吃力。
他好難受。
我有些心疼地為他擦汗,安撫他:「莫急,再等等,等死了,就好了。」
皇帝雙目瞪圓,後知後覺:「你連朕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你……一直在做戲?」
他好痛苦啊……
真不該,我怎麼會忍不住笑?
這戲做到此刻,我該哭的呀。
我面上爬上笑容,抬手為他順氣:「沒有的。」
我真誠地看著他:「我在這宮中落的每一滴淚,每一個笑,都是真的。」
「淚,是為皇姐;笑,是為今日。」
我親吻他枯瘦的手背:「因著你的愛,我好歡喜。你越是愛我,便病得越快。真好啊……除了皇姐,還有人這樣愛我,愛到將自己捧給我。」
我低聲發笑,止不住笑,笑聲便越來越大。
再次擺出初遇時那副嬌憨的模樣,我問他:「皇上,我殿中的香,好聞嗎?」
皇帝茫然許久,遲鈍地反應過來:「那香……」
「是,皇上誇過那味香的,好聞,叫人心情愉悅。」我從懷中掏出瓷瓶:「可惜皇上還是防我,這解藥我日日吃,治頭疼,也解毒。皇上卻碰也不碰。」
「你怕我給你下毒吧?你好愛我,不忍殺我,怕我殺你。你想要什麼?我與你相愛相殺?永世糾纏?既愛又痛?」
「你,做,夢!」
我從後腰抽出匕首,一步步靠近皇帝。
「來!——」
皇帝的驚呼被我捂住。
到今日了,終於到今日了!
我等呀等,等他愛我愛的不能自已,等他信我愛他愛到放下仇恨;又等他病重,等他沉溺於我的照料。
他的一切,我都要!
他的身、他的靈、他的心,我全要毀了!
終於。
叫我等到了!
「皇上,再賠我些東西吧。」我笑著舉起匕首。
28
我風塵僕僕趕回家時,大夏已然亂了。
皇帝病死,被一把火燒得幹幹凈凈。可大夏有那麼大的江山,又有那麼多富饒之地,皇子們都想要啊。
於是他們爭啊爭,甚至來不及想我去哪兒了。
可我得藏著。
皇姐死在宮中,無非是想盡公主的職責,保住我們齊國這方寸之地。
皇姐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我低聲哼著歌,提著包裹走進皇陵。
守陵人們像見了鬼,但到底認出我來了。
我到皇姐陵前,跪坐在地將包裹打開。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從包裹中湧了出來。
「公主,這是?」守陵人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不理他,取出包裹中的食盒,將其打開。
渾濁的汙水、難以言喻的氣味、黑黑紅紅的硬塊、溺死的蛆蟲……
我盯著食盒裡的東西,笑了:「皇姐,皇帝從你那兒拿走的東西,我都叫他親自賠給你了。」
守陵人面色變化萬千,依稀想起君華公主被送回來的屍身,終於反應過來食盒裡頭是些什麼。
「嘔!——」
他沒忍住,來不及告罪便吐了。
……
「…………皇帝聞了我制的香便開心,開心便會留在我的宮中,時間久了,他便會愛我。見不到我聞不到香便會難過。」
我摩挲墓碑上皇姐的名字,笑著、卻流下淚:「你看,皇姐,我就說我能制出讓人永遠喜歡我的藥。」
轉頭看天,艷陽高照。
我瞇著眼直視灼熱的日光,手指描繪著墓碑的稜角。
——皇姐,來生我還做你妹妹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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