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陳女士拿出醫藥箱,小心謹慎地給江眠上藥。
「疼嗎?」
小姑娘搖搖頭,除了打架那會兒,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外婆。」
「嗯?」
「能給我講講媽媽嗎?」
擦著傷口的棉籤頓了頓。
陳女士看向小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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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沙發另外一邊,聽著她講故事。
「你媽媽,一點都不像我。
「漂亮,溫柔,天真。
「我不喜歡她這樣。」
江眠問:「為什麼啊?」
陳女士停頓了好久,眼眸中交錯著復雜的情緒。
「因為有很多壞人。
「他們喜歡漂亮的女孩,會做壞事。」
十八歲之前的我沒有留過長發。
總是頂著短短的男生發型,讓人猜不中性別。
我跟她犟過嘴,罵她老封建思想,重男輕女。
陳女士從不理會,拿起剪刀將我新買的裙子剪碎。
然後甩出從新男友那裡哄來的錢,讓我重新買,就是不許買裙子。
我沒有見過陳女士的那些男友,她從來不帶回家。
隻是偶爾聽到嘴碎的鄰居說,她換得勤,面孔雖生,但都長得大差不差。
陳女士不否認這些傳言。
我的壞,都是跟她學的。
抽煙,打架,唯獨不能逃課。陳女士說,這是底線。
她的教育很特別。
不像個母親。
所有人都說,因為我是女孩,她就自暴自棄,沒打算把我當成人養。
這些陳女士也不否認。
她身上很多文身,東一處西一處的。
有一次,她後背文了一個,擦不到藥,讓我過去。
撩起衣服背對著我。
我用棉籤蘸了藥,戴了眼鏡後視力很清晰。
她那新文的圖案邊緣,還有一處未被遮蓋的疤痕。
是燙傷。
那樣的大小,我隻能想到煙頭。
這個位置陳女士自己是夠不到的。
29
晚上時,江燃過來接江眠。
看到陳女士的現狀,他問:「我在國外了解到研究你這種病情的醫療團隊,有幾分的把握,真不去試試嗎?」
這是他向陳女士提的第三次。
從確診到現在,陳女士全程都很淡然,沒有崩潰,平靜得像是提前知道自己活不久。
她還是搖頭。
「不了。
「活夠了。
「想去另外一個世界看看。」
江眠想起,爸爸說媽媽也在另外一個世界。
她握著外婆的手。
「外婆是要去找媽媽嗎?」
才四十歲的她生了好多白發,所以幹脆都剪了。因為生病臉色發灰,風華不再,眼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是啊。」
30
江燃是中斷了會議,直接飛回國的。
沒有什麼事比得上江眠的事情重要。
來接江眠前,他就去了趟幼兒園。
對方囔囔著要報警,不把江眠逼走不罷休。
「好。」他抬腕看了看表上的時間。
「我的律師會在五分鍾後到。
「一切按照規矩辦事。」
趙夫人沒想到對方非但不怕,還喊來了律師。
喊報警是威脅,沒想來真的,請來律師就成另外一回事了。
她心虛了。
趙先生聽到自家寶貝兒子被打了,直接從公司過來。
看到江燃時,腦子條件反射:「江總。」
這是他上上上司。
江燃對他印象很少,不是記性差,而是以他的職位,能有資格進入總裁辦的機會不多。
律師到達後。
趙先生臉都白了,拉著家裡人彎腰道歉。
晚了。
江燃有條不紊道:「我這人公私分明,趙先生,你擅自離崗,明日人事應該會來和你談談。
「我女兒,我都不舍得罵一下,你兒子說打就打,還有你夫人,對我女兒的辱罵,我一一記著的。
「忘記說了,我挺記仇的。」
趙先生離晉升無望不說,還要面臨中年失業,隻覺得天都塌了。
江燃從來不屑於玩權貴那些把戲,他喜歡用手段服人。
但是對於這家子,他不介意玩髒點。
律師很專業,打這種官司跟鬧著玩似的。
對方連反抗都不敢。
敢打江家唯一的大小姐,賠得起嗎?
31
這裡離家不算遠。
父女倆沒坐車,慢慢散步回去。
一大一小的影子被路燈拉長。
江燃牽著她,另外一隻手提著小書包。
今天是平安夜。
路上好多拿著蘋果的小孩被父母舉在頭頂玩鬧,到處充斥著笑聲。
「媽媽,我的棉花糖。」
不遠處,一個女孩看到掉落在地上迅速化掉的棉花糖,委屈地撲進媽媽懷裡。
女人抱住她笑:「不哭,媽媽再給你買兩個。」
她笑得好幸福。
江眠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然後,抬頭問:「爸爸,為什麼隻有我沒有媽媽?」
江燃垂下眼看她。
小姑娘的眼裡不再純粹,多了幾分悲傷。
在商場縱橫多年的江燃,從來都是讓別人怯場的份兒,可此時此刻,他頭一次想逃避這樣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江眠沒了媽媽。
他沒了妻子。
為什麼呢?
為什麼偏偏是他們。
男人沉默了一路。
32
第二天,我哪裡都沒有去,一直陪在陳女士身邊。
她討厭待在醫院,但是江眠很擔心她,眼睛哭得腫腫的。
「外婆,你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很奇怪,陳女士帶她的時間不多。
可是她對陳女士的依賴,是除了江燃以外,最多的一個。
大概,那是跟媽媽唯一有牽絆的親人了。
所以,陳女士難得一次妥協,乖乖在醫院喝藥,檢查。
其實都是徒勞。
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
江眠今天沒有去幼兒園,拿著畫板去了醫院。
陳女士當起了模特。
江燃請了一個化妝師過來,技術很好,化完妝之後,她對著鏡子摸了摸臉。
「很像十幾歲時的樣子。」
陳女士從來不提她以前的事,也沒有說過有哪個親人在。我隻記得,很多年前的晚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那會兒的手機質量不好,說話大聲點,周遭幾米的人都能聽到。
我聽到電話裡頭在罵她不孝女。
「當年逼你嫁給李帆,你就記恨我們到現在,跟父母成仇人,你還是第一個。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讓你吊S在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陳女士哭。
雖然我不知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可是我知道,她一直不快樂。
江眠的畫技有專門的老師教。
雖然還談不上優秀,但是勝在用心。
畫中的陳女士一直在笑,隱隱約約,恍若年少無憂無慮時。
這段時間是她這輩子活得最輕松的時候。
什麼都不用想,隻需要靜靜等著。
年輕那會兒,她挺怕S的,所以總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別人都說她瘋狂,她覺得是盡興。
醫生說出癌症晚期時,她想了好多。
想過去,想現在,想以後。
其實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她自始至終,都成了一個人。
要說遺憾,隻有一個。
她的女兒,梨坷。
33
陳女士不喜歡離別。
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麼,她不讓任何人出現。
江燃帶著江眠等在醫院走廊上。
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頭頂的白熾燈落下,在他臉上割裂出一片陰影。
仿佛回到了我的遺體推出搶救室的那天。
S亡是無聲的。
陳女士緩緩閉上眼。
懷裡抱著一幅畫,一個相框,相框裡是我的照片。
我的手心穿過她的臉,隻能碰到空氣。
媽媽。
34
陳女士。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陳安緹。
喧喧車門馳,苒苒桑榆夕。
共安緹繡榮,不悟泥途適。
是家中一個念過書的長輩取的。她很喜歡。
盡管父親說:「一個女娃取這麼好聽的名字有什麼用,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找個好婆家。」
陳安緹很聰明,對學習一點就通,老師說過,她的成績上個一本完全沒問題。
但是在那個時代,女孩子讀到高中算稀奇的事,上大學,更是奢望。
父親不同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才不管。
周一到周五老老實實上課。
周六到周末就去兼職,什麼都做。
市侩封建的家庭生出一朵陽光明媚的花。
她活得很樂觀,對什麼事都有計劃。
考個好大學,和趙渡談戀愛。
趙渡是隔壁班的,是個長得好看的男生,善良正直,學校裡的流浪貓都是他在喂。
陳安緹不是個戀愛腦,她隻是單純喜歡好看的人,她想和趙渡談戀愛,沒想過以後要不要結婚。
結婚是件很謹慎的事情。
選錯了,就是母親這樣。
她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漂亮,頭發被養得又黑又長,裙子是她攢錢買的,就為這事,父親還大鬧了一場。
但她固執,選定的事情就沒有後悔的。
她什麼都想好了,就等長大。
可是,那場意外摧毀了她。
回家的那條巷子又黑又長,路燈時好時壞。
雨傘落在汙水裡。
她被人拖著往深處走。
嘴被捂住。
少女的力量怎麼可能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
那晚後,陳安緹學會了自S。
卻次次都被救回來。
父親讓母親寸步不離看著她。
「李帆年紀是比你大點,但是為人不錯,承諾會給一千塊錢做彩禮,你就知足吧。」
一千塊錢在那個時候價值很大。
她把自己關到衣櫃裡。
連續做著同一個噩夢。
手臂上還留下男人的抓痕。
她用刀片割下那塊。
血淋淋的,很嚇人,但是沒有先前那樣惡心了。
父親母親輪流勸了一個星期。
她妥協了,不過雙方各退一步。
她要上學。
李帆出社會好幾年了,眼裡有她玩不過的把戲。
他盯了她好久,那晚是蓄意的衝動。
「行。」
她並不知道,學校都傳遍了這個事情。
在那個與異性單獨走在一起都要傳出醜聞的時代,她成了被指指點點的罪人。
被人圍堵,被撕去作業本,被用粉筆砸。
都比不上趙渡的出現讓她更加窘迫。
趙渡趕走了那些霸凌者。
想要說什麼時,她拿出剛買的牛奶:「謝謝。」
少年止住話頭,離開了。
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去追。
不遠處走著兩兩三三個少年,趙渡就在其中。
「誰送的?」
「不認識的。」
她停下腳步。
看到趙渡,將那瓶牛奶丟進垃圾桶裡。
「好好的,扔了做什麼啊。」
少年冷著臉:「髒。」
然後,拿出紙巾狠狠擦著手。
那天,陳安緹正式退學。
她站在天臺上,回憶著趙渡的話。
哭著哭著就笑了。
腳踏上去,十幾層樓的高度,將下面的行人縮成了螞蟻大小。
她怕了。
怕S。
還帶著不甘心。
同年,陳安緹嫁給了李帆。
婚後的日子並沒有像先前承諾的那樣好。
父親說:「肯定是你做得不好才打你。」
母親說:「誰家不是這樣打打鬧鬧過日子啊。」
她沒有說話,那時,她已經懷孕五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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