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峰上,火光四起,焦石土木,兩天的拉鋸和圍攻過後,不復平日威嚴端莊。殿內殿外,都有臉帶血汙、受人攙扶的弟子,年輕一輩更是惶惶四望,疲態盡露,已是強弩之末。而另一方陣中,呈半包圍狀的黑鎧魔族武將和騎兵仍如剛剛磨就的刀鋒,锃亮尖銳,虎視眈眈。
沈清秋收回目光,道:“洛冰河,你說你來蒼穹山派,是為了抓我。”
洛冰河道:“不錯。”
沈清秋道:“你抓住了。”目的達到,該撤兵了。
洛冰河看著他:“不跑了?”
“……”沈清秋緩緩點頭:“不跑了。”
洛冰河嘴角動了動,露出一個無力的微笑。這個笑容裡,總算是沒了方才一直明掛在臉上的諷刺味道。他輕聲說:“很多次,我都這麼相信師尊了。”
柳清歌忽然道:“沈清秋,你這什麼意思?”
他看著沈清秋,像是受了奇恥大辱:“百戰峰峰主在此,你當著我的面,向他委身求全?”
師弟,我能理解你身為百戰峰峰主覺得尊嚴受到了侵犯,但是換個詞。委身求全是什麼鬼,換個詞謝謝!
柳清歌道:“你怕拖累蒼穹山,可蒼穹山未必怕被你拖累。”
洛冰河冷笑:“你沒斷的肋骨,還剩幾根?”
嶽清源的手甫一按上玄肅劍柄,木清芳便在一旁緊張地道:“掌門師兄,你閉關期間強行破關而出,對上強敵,本來就吃了大虧,現在還勉強拔劍,恐怕真的對你身體……”
嶽清源面容湧起一陣翻上來的黑氣,又強行壓下去,勉聲道:“不行也要行。師弟已經死過一次,那時候我們沒能護住他,難道如今又要我再眼看著他去送死?”
這一番言辭,聽得沈清秋胸中起伏激蕩。要說沈清秋在這世上最佩服敬重之人,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嶽清源。不單是衝著這份拳拳回護之情,更因為他對整個門派從來都盡心盡力。他實在不好意思再讓蒼穹山和這位掌門給他擦屁股埋單了,自己作死自己扛。沈清秋道:“我教出的徒弟,一人承擔足矣。掌門師兄你身為一派之首,這十二峰所有的弟子安危都系於你肩頭,定知應該如何做出取舍。”
殿中死寂一片。嶽清源臉面上一僵,握劍的手骨節泛白。沈清秋在提醒他。身為一派之首,在不利的形勢之下,該如何抉擇,自然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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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峰峰主也有一樣的考量。倒是寧嬰嬰奔了出來。她扯住沈清秋手臂,大聲道:“我不同意!”
沈清秋道:“明帆,照顧你師妹。”
寧嬰嬰道:“我又不是小孩兒了,不要人照顧!魔族妖女那時候也好,金蘭城和幻花宮對立那時候也罷,總是師尊你自己站出來,這次為什麼又要是你?為什麼每次都必須是師尊吃虧受難?”
因為是他作死啊。不過好歹還是養出了一個正常又孝順的女娃。沈清秋犯愁之餘,欣慰了一把,道:“這麼大人了還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為師又死不了。”心裡補充了三個字,大概吧……
下一刻,明帆滿臉悲憤:“師尊,為了蒼穹山,把自己拱手送給這個魔頭,豈非生不如死?從來隻聽過舍命陪君子,哪有舍身飼魔頭的?”
怎麼說話的?明帆你這熊孩子能說人話麼?!
拖拖拉拉了這許久,洛冰河早已失去了耐心,他攥住沈清秋一手,另一手放在心魔劍鞘上道:“將師尊仙軀一並帶走。”
另一位峰主憤憤道:“你別欺人太甚,把人帶走了不夠,還要那屍體幹什麼?”
洛冰河不答,隻衝漠北君抬了抬手,下達指令。沈清秋見好不容易妥協了下來,一句不對,似乎要再起爭端,有心阻止,本想拉他胳膊,卻又覺得別扭,改為扯了扯他衣袖,醞釀一番,才硬著頭皮說道:“我跟你走便是了,又何必要做到這種程度。”
沈清秋說這話的時候,覺得非常恥辱。
他是個男人,卻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低聲下氣地向另一個男人說這種“跟”不“跟”的話。尤其這男人還曾經是他徒弟,這就更加憋屈,可恥。
然而,示弱對任何男人都是有一定效果的。洛冰河的臉色明顯晴朗了不少,不僅抓他的力道松了些,連語氣也柔和起來。隻是,語氣柔和,內容還是一樣的強硬:“畢竟是師尊原先的身軀,牽涉良多。而且萬一師尊要是再來一次金蟬脫殼,弟子就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他一轉臉,聲音就冷下來:“帶走。”
漠北君還沒動,那頭齊清萋側頭聽悄然上殿的柳溟煙一陣低語,先是驚詫,隨後轉為鎮定,喝道:“不用爭了!”
她昂首道:“洛冰河,現在誰都不用爭了。就算我們肯讓你帶走,你也別想如願啦。”
沈清秋知道她性子烈,說不準做了什麼極端的事情要來激怒洛冰河,正感不妙,誰知,她示意柳溟煙站出來:“溟煙,你說吧。”
柳溟煙道:“沈師叔的仙身不見了。”
她說完便讓開了身子,後殿被抬出幾名弟子。這些都是在後留守坐化臺、看護屍身的人手,此刻卻都昏迷不醒,從臉到指尖都是詭異的烏青色。
殿中哗然一片。嶽清源顏色立變,洛冰河也抬了抬眉。齊清萋坦然道:“洛冰河,你也不用看我。我的確是想過要藏起來,可惜剛剛我讓溟煙去後殿轉移,坐化臺上已經空了。放在上面由我們妥善保存的屍身已經不翼而飛。”
她心裡痛快,說話也痛快,竟是寧可屍身不翼而飛也不想讓洛冰河帶走。木清芳附身察看,道:“意識全無,但性命無憂。中毒。”
嶽清源道:“什麼毒?”
木清芳道:“現在判斷不出來。身上也沒有傷口。待我取血一試。”
齊清萋道:“若是人界的毒,木師弟一眼就能做出判斷,既然他看不出來,我還想問問,是不是你動的手腳?”
洛冰河淡淡地道:“我不喜歡用毒。”
屬實,洛冰河殺人很少用毒。況且,在現在這種佔有壓倒性優勢的局面下,洛冰河沒必要撒謊。
即是說,居然有不知名者,趁雙方在殿前爭執,神不知鬼不覺混上山來,隔著幾道牆,在魔族和修真界兩方頭頭的眼皮子底下,把沈清秋的屍體給盜走了。不可叫人不心驚!
沈清秋就納悶了:偷他屍體幹什麼?怎麼他活著沒人要,死了倒成了個香饽饽???
洛冰河見繼續留在這裡多說無益,皺起了眉,道:“也罷。不管是誰拿走了,總會找到的。”
心魔出鞘,黑氣蒸騰,劍鋒劃過之處,劈開了一道破口般的軌跡。沈清秋提醒道:“撤圍。”
洛冰河看了看他,生硬地道:“如師尊所願。”
乘鸞的劍尖,斜指垂地。視線往上走,柳清歌的手在袖下握緊,爆裂的虎口鮮血橫流,順著劍身往下滑落,滴落。
他定了半晌,才吐出兩個字:“等著!”
這兩個字猶如兩道冰錐擲出,卻挾著沉積的怒火和滔天的戰意。
洛冰河心魔回鞘,冷笑:“盡管來!”
第55章 軟禁生活
兩界裂口連接的,是一條寬敞的石廊。一對一對火把向前無盡延伸,最深處是森然的黑暗。看這石廊兩側的壁畫風格,還有陰氣重重的氛圍,就知道這裡是洛冰河的魔界大本營,
裂口封閉之後,洛冰河就沒再繼續鉗制沈清秋,慢慢松開了手。沈清秋站直了身,一拍袖子,一語不發。
兩人都無話可說,目不斜視。一前一後,腳步悄然無息,氣氛又僵又冷。
地宮中的岔路分毫不能影響洛冰河的速度。兜兜轉轉一番,眼前突然豁然開朗。魔界建築多盤踞地下,挖空地底,終年不見日月星光,而這一片居然在頂上打穿了地面,讓陽光直射下來,平添不少人氣。
推門而入,屋中陳設布局,十分眼熟,居然和清靜峰竹舍很是相近。
沈清秋莫名其妙的有些窩火。
他真想對洛冰河說一句:有什麼意思呢?
演舞臺劇一樣把場景道具布置好,把人圈養起來,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玩夢裡面師徒相親相愛的日常小劇場嗎?
一會兒撒嬌賣慘,讓他同情心泛濫。一會兒又打臉告訴他都是裝的。真真假假,他沒那麼明察秋毫,能看透洛冰河的心裡究竟是在想些什麼,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正兀自鬱悶,洛冰河朝他走近了一步。
要再早幾天,沈清秋肯定避之不及,近一步退三步。可現在,他反倒不想再做此類舉動。那樣看上去像個被暴徒挾持的良家婦女,太矯情。即使龍遊淺水虎落平陽(臉大無比),但求還能保有最後一份優雅謹慎裝B,才不至於難看得徹底。
但他還是難免緊張,心緊繃成一弦,指節蜷了蜷,眼皮一跳。
洛冰河何其敏銳。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師尊以為,我會對你做什麼?”
沈清秋真心實意地說:“我猜不出來。”
他再也不敢隨便亂猜洛冰河的心思了。事實證明,每次都錯的十萬八千裡!
洛冰河伸出右手,沈清秋不動聲色,視線卻忍不住粘在他指尖,隨之一路探來。
那隻手修長素淨,不像是屬於已經取過無數性命的魔族少主,更像是一隻生來就該撥動琴弦、焚香沐雪的手。虛虛滑過他臉頰,若有若無擦過皮膚。
然後落在他喉嚨上。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隻手正好按在沈清秋頸項間一條重要的血脈上。沈清秋的喉結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洛冰河卻撤回了手,再開口時,看不出喜怒哀樂:“我的血,不受召喚了。”
原來他剛才皮膚相觸,是在探查沈清秋體內已被壓制的天魔之血。
洛冰河道:“看來這短短幾天裡,師尊另有奇遇。”
沈清秋道:“那你要怎麼辦?再給我喝一次?”
洛冰河道:“喝了也跑,不喝也跑,左右都是一樣,還是不要讓師尊心裡對我再多一層厭惡了。”
在旁人面前,他一點面子都不留給沈清秋,私下獨處時,卻忽然客氣斯文起來。沈清秋隻覺一言難盡。
“師尊就請暫時留在這裡。如果願意,地宮內可以隨意走動。”洛冰河說:“外面我留了人手,他們不會進屋。如果有任何需要,傳喚即可。”
沈清秋說:“很周到。”
洛冰河凝視他片刻,道:“有什麼想要的。”
沈清秋道:“什麼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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