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司南恐懼地退了半步。
烈火映照下,那綠瑩瑩的試管就像毒蛇的牙齒,淬著迷人又致命的光。
“……將人類因盜取眾神火種而受到的懲罰,徹底湮滅在烈火燃燒之下……”
突然大門被撞開了,女人愕然回頭,子彈破空而來,將她手中的火炬遠遠擊飛。
士兵湧進教堂,哭喊和咒罵淹沒了一切。司南被裹挾在逃跑的人群中摔倒,士兵們如狼似虎撲上前,從女人手中奪走了那支試管。
“報告,報告,已成功取得病毒原液……”
“跑!”女人悽厲的咆哮穿透混亂:“快跑——!”
接下來所有場景都在記憶中錯亂重疊,形成了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
司南隻記得大地不斷顫動,那其實是他自己在跌跌撞撞地往後退;意識徹底消失前最後一幕,是士兵打開冷凍箱,在嫋嫋白汽中,將那支碧綠色試管小心翼翼放在了裡面。
明明隻是個再微不足道的細節,卻不知為何在多少年後都清晰無比,在褪色的時光中鮮活刺眼——
那冷凍箱蓋上,鑄著一隻張開翅膀的,面無表情的白鷹。
·
實驗室頂,白鷹浮雕銘刻在金屬天花板上。
針管中最後一滴碧綠液體被注射進脊椎,幾分鍾靜寂後,眾目睽睽之下,死人身體抽搐起來,從胸腔底部發出模糊沉悶的嘶吼。
掌聲四起,實驗人員互相恭喜,擁抱,突然爆發出驚呼——死人踉跄翻倒,抓住離它最近的試驗員,一口咬住了腳腕!
慘叫掙扎,鮮血四濺,接下來是腳步紛沓的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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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站在實驗室頂端的玻璃牆後,居高臨下望著這群人反復捶門,絕望呼喊。活死人扔掉被啃噬過半的殘屍,俯在地板上一步步爬向他們,身後拖曳出長長的黑血。
司南舉起槍,卻遲遲沒有任何動作,直到玻璃窗中映出身後的來人:“Noah.”
司南扣下了扳機。
咻一聲輕響,僅距驚恐人群兩三步遠的喪屍被爆頭,腦漿滿地。
“你剛才在做什麼?”來人冷冷地問。
司南沒有回答,轉身扔了空槍,整整袖口,向外走去。
然而擦肩那一瞬,羅繆爾卻猛然抓起他衣領,咚地重重按在了玻璃牆面上,近距離逼視他冷淡的眼睛:“你明明可以在發現實驗失敗的第一時間擊斃它,為什麼遲遲不動手?”
司南一言不發。
“你是故意看著那個試驗員被活活咬死的,因為你小時候被他刑訊過,”羅繆爾輕聲道,“是不是?”
四目相對良久,司南唇角略微彎起。
他唇色很淡,如果是不認識的人,這樣乍看上去,會覺得那微笑很好看,甚至有一點點柔軟的感覺。
“你們又把我請求銷毀病毒和終止實驗的報告撕毀了,是嗎?”
羅繆爾眉峰霎時一動。
“沒關系,”司南卻打斷了他尚未出口的辯解,聲線帶著他一貫略微沙啞的質感,忽略嘲諷意味的話其實很好聽:“反正是最後一次了。”
司南掙脫鉗制,走向大門,羅繆爾看著他筆直的背影喝道:“要我再說多少次,Noah!‘潘多拉’病毒是延長人類壽命和起死回生的突破性進展,從今以後將沒有眾神,人類自己就可以實現永恆!”
司南沒有回頭。
“你母親實驗失敗是因為沒有解開病毒的最後一碼,那才是永生秘密的關鍵。就像潘多拉魔盒中的最後一樣東西,希望,如今是人類釋放它的時候了。隻有堅持下去,最後一碼才能……”
“沒有那種東西,”司南淡淡道,“那不是希望。”
羅繆爾雙手抱臂,皺起眉頭,隻見司南側過臉來。
——從這個角度看,其實他很像他母親,有種語言難以形容的神採。
“留在魔盒中的最後一樣東西,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神話中它鋪就了通向埃阿克斯所掌管的地獄的道路。”
“如同你們今日所做的一切,魔盒再度被打開時,病毒的最後一碼將葬送人類,把整個世界都拖進地獄……”
“不過那跟我有什麼關系。”司南頓了頓,竟然又笑了一下:“反正我又不會死。”
羅繆爾僵立在原地,看著他穩步走了出去。
·
閃電破開黑雲,暴雨傾盆而下,墓園中散亂的石碑浸透雨水,呈現出鹹腥的灰黑色。
一架直升機在轟鳴中緩緩降落,幾名華裔便衣打著手電,跳進泥濘黏稠的墓地裡,然而司南沒有回頭。他站立在墓碑前,嘴唇冰涼柔軟,喃喃著不知名的經文,親吻胸前的黃銅墜飾,任憑水珠從雨衣兜帽邊緣成串滴落。
手電光隨腳步快速逼近,哗哗雨聲中的腳步戒備小心,最終有人咳了一聲,用中文嘶啞道:“先生。”
司南無動於衷。
那人謹慎道:“……郭老先生按約定,讓我們給您送一樣東西。”
他走上前,腳步濺起泥水,懷裡抱著一束被打湿了的白玫瑰花。
司南停止禱告,在眾人的注視中靜靜站了片刻,才伸手抽出一朵玫瑰,俯身插在了墓碑前。
這一約定好的動作讓所有人同時松了口氣,來人難掩激動:“您好,我們嘗試了很久,一直沒機會和您順利接頭。郭老先生已經完成了所有準備工作,白鷹基地內部掌管禁閉室的人也安排就緒……”
司南開了口,出乎那人意料,中文比想象中還要流暢自如:“接應者呢?”
來人一愣,道:“是郭老的貼身親信。”
司南搖了搖頭。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墓園中一時陷入了安靜,隻有大雨鋪天蓋地的轟響。
便衣們互相交換目光,等了半晌才聽司南緩緩開了口:
“貴國軍方有一支最高規格的保密部隊,編號為118,下設八支中隊。”
對方在短暫的思考後迅速做出了回應:“好的,您繼續說。”
然而司南並沒有在意他同意與否,連波瀾不驚的語調都沒有一絲一毫改變:“118大隊裡有一名姓周的中隊長,我要求這個人,帶著郭副部長唯一的親孫子到現場來接。如果下飛機時我看不到這兩個人,我會立刻以懷疑身份暴露為由擊斃接應人員,帶著目標物離開。如果接應途中我和目標物的安全受到任何威脅,作為懲罰,我也會先擊斃郭副部長的孫子,再行離開。”
“從此茫茫人海,你們不會再找到我的蹤跡。”
司南轉過身,雨靴踩著泥水,發出吱吱聲響。
為首那名特工沉聲道:“沒問題,您的所有要求都會得到實現,我們會立刻轉達到郭老面前。”
司南笑了笑:“你們郭老知道我不相信任何人……”
他在周圍便衣的目送下走出墓地,平淡的聲音在雨幕中漸漸遠去。
“……我隻要我指定的人來接。”
·
十五歲那年盛夏,熱帶雨林,植物繁盛,深綠闊葉林中陽光灑下斑斓的光點。一名年輕的特種兵手掌交叉,枕著自己的掌心睡覺,臉上塗抹著泥土和油彩,但仍然能從高聳的眉骨、挺直的鼻梁和有稜有角的臉頰上,看出其英俊桀骜的輪廓。
一名少年踩著鋪滿柔軟落葉的地面,小心翼翼踮腳走來,蹲在特種兵身邊,像貓一樣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屏住呼吸,指尖拈著隻小螞蟻,想往特種兵鼻尖上放。
然而就在快要成功的前一瞬,特種兵眼睛沒睜,冷不防翻身把少年一撲,猛獸捕食般把他按到身下,不由分說在脖頸咯吱窩裡亂撓了一氣。
“哈哈哈……”少年笑得喘不過氣,手忙腳亂討饒:“我錯了我錯了,賠你果子吃……哈哈哈!”
少年從褲兜裡摸出一小把殷紅漿果,但還沒來得及說話,特種兵直起身來,從衣袋裡掏出了一把更紅更大的果子,在少年驚愕的目光中調侃道:“到底誰想吃,嗯?”
篝火熊熊燃燒,映亮了火堆邊盤旋不去的飛蟲,和方圓數米內黑黢黢的叢林。少年盤腿坐在火堆邊,懶洋洋地剝了果子皮,拖長了語調問:“為什麼你摘的漿果比我的甜——”
他柔軟的唇角被漿果汁水染得嫣紅,特種兵邊走來走去的搭吊床,邊頻頻回頭,眼錯不眨盯著他漫不經心的側臉看,嘴裡隨便唔了一聲:“誰知道呢,我走好幾裡路找著的,誰叫你正經飯不肯吃。”
“我才不吃能量糊糊。”
“就你會挑。”
特種兵搭好吊床,試了試牢固程度。少年怡然自得瞅著他忙碌的背影,一隻手託著腮:“大哥,你都守好幾個晚上了,今晚讓我守夜唄——”
“你守夜?野獸來把你叼跑了怎麼辦?”
“我就喊唄。”
“喊什麼?”
“喊英雄!救命!救命——”
特種兵大笑,走來揉了揉少年的頭發。
“我不想睡吊床嘛,”少年在火堆邊翻了個身,叼著果核含混不清地說。
“為什麼,不舒服?”
“冷。”
“冷也沒辦法啊。”
少年繞著篝火又一擰身,動作竟然非常靈巧敏捷,躲過了特種兵想抱他上吊床的手臂。
“小同學!”特種兵沒辦法了,點著他的眉心問:“你到底想怎麼著?”
火光映照下,少年琉璃般明亮的眼珠轉了個圈,笑道:“我坐這兒守夜,槍給我拿著,你去睡吧。”
話音未落,特種兵一屁股坐在了篝火邊,招手道:“過來。”
“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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