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的生意人變成了我,大妖在苦苦思索。
愛的博弈裏,贏家笑得志得意滿,把泣血的心捂一捂、藏一藏,隻等風清月白時,再寂寥地哭一場。
7
大妖說,徐衍為自己挑的死期,是浩劫降臨之時。
一為護國安寧,盡國師之責;二為如期履約,救愛人之命。
我曾與他做了多年的師兄妹,他能推演出浩劫時刻,我也能。
除此之外,我還需要找到人幫忙。
我秘密回到了國都,把計劃與小太子和盤託出。
當然,略去了我必死的結局。
我隻說徐衍為了聚魂,將於七日之後死去。我想救他,代價是下半輩子隻能成鬼、不能成人。
小太子捧著個茶杯,十分憂鬱:「徐衍肯定是要救的,我隻怕你落得如此境地,徐衍能宰了我。」
我沒工夫跟他計較那麼多,顯魂香就快燃盡了。
「你幫不幫?」
「幫幫幫——但你得保證,你真的不會死的吧?」
那雙透亮的黑色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正經得不得了。
我移開視線:「我都已經是鬼了,還要怎麼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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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嘿嘿傻笑了一會兒:「也是。」
我悄悄打量他。
這個闊別十年的臭弟弟,依然跟當年一樣好騙啊。
真是擔心他以後還能不能坐穩皇位,不過,這攤子以後就留給徐衍操心吧。
徐衍,徐衍。
這年輕的國師,將輔佐年輕的君王,開疆拓土、千秋萬代。
清明臺鋪設陣法的那天,七月飛雪。
密集的雪花自半空中紛紛揚揚落下,頃刻間就能讓人白頭。
街頭巷尾的百姓議論紛紛,幼子稚童興奮玩雪。
他們並不知道,這是浩劫來臨的徵兆。
他們更不知道,國都之中、清明臺上,有人決意赴死,為他們擋下天劫。
他們不需要知道,因為那人也無意萬民稱頌,正如當年的我一樣——
為大道而死,從來沒什麼可惜。
我吃了大妖給我的藥丸,避開徐衍的陰陽眼,堂而皇之地進入了清明臺。
那精妙而繁復的陣法已經繪成,隻等有人填補中央的陣眼。
遠方傳來古拙的鐘聲。
當、當、當。
時辰已到,本該做陣眼的那個人,卻沒有如約到來。
我望向皇宮的方向,心知必定是大妖與小太子合力攔住了他。
如此甚好,甚合我意。
我脫去白衣,露出一身血紅,步入陣法。
那是小太子的血,由妖力寫成咒語,附著在我單薄的魂魄上,為我增添一筆承受浩劫的力量。
踩在陣法上的每一步,都激起浩淼的銀光。
銀光連點成線,最終浮現出陣法的完整模樣,飄飄搖搖,自地面升空。
好繁復的一個圖案,與白雪比肩,引驚雷數聲。
結訣的手勢有些生疏,幸好已經復習過多次。
一是引雷訣。
二是破咒訣。
三是往生訣。
四是獻祭訣。
驚雷隆隆,閃電劈過我身。
魂體仿佛都在一寸寸裂開,撕心裂肺,眼前隻剩痛絕的白光。
恍惚間,結訣的手停頓了片刻。
我在想,那時候的徐衍,原來也是這樣疼痛嗎?
渙散的眼神,竟還能看見有人悍然破開清明臺的大門。
那腳步如此迅疾,而奔至面前,卻又如此小心絕望。
徐衍。
白雪都化作了驟雨,劈頭蓋臉打下來,將他淋個透濕。
素來端方翩翩的道長,竟如此狼狽。
他眼睛紅透,額上青筋畢露,死死盯著我:「蕊娘,不可以!」
他向前邁步,就要闖入陣法,橫下憑空多出個大妖,攔腰將他擋住。
大妖披頭散發,聲嘶力竭沖我喊:「你還在等什麼?!」
這一瞬無限長,又無限短。
我竟能分辨徐衍眼角的淚水,卻聽不清他的嘶吼——
第五訣,遺忘訣。
法訣已成,浩劫已至。
轟!
巨大的白光湧現,紫電與驚雷混作一處。
我最後望了徐衍一眼。
他站立不動,眼神中透著幾分茫然。
額頭上好像還有傷口,湧出的血絲立刻被雨水沖刷幹凈。
即便是這樣狼狽的時刻,他也還是清冷從容得好看。
真不愧是我喜歡的男人,真不愧……是忘記了我的男人。
再見了,徐衍。
再見了,我的,心上人。
我將永遠愛著你,不論朝夕,不舍晝夜。
以塵土的形狀,以日月的模樣,一縷風、一片葉,拂你發絲,坐你懷抱。
我將永遠愛著你,即便,你再也不會知曉。
(正文完)
【番外】
小公主煙消雲散的那天,我打暈了徐衍。
他書房裏的那些與小公主有關的物件,全都被我和小太子藏了起來。
徐衍醒來的時候,我守在他床邊。
那雙我一見傾心的墨黑眼仁,難得浮現出困惑。
「清明臺中殉國的女子,是誰?」
我說:「那是皇帝的第三個女兒,如意公主。」
他頓首,又說:「為國獻祭,該為她設個靈堂,日日供奉才好。」
就此,便也不再多言。
我徹底松了一口氣,知道小公主施的法術到底還是成了。
遺忘訣,遺忘訣。
忘卻前塵舊事,斬斷男女情絲。
徐衍如常修道、讀書、伏妖,我跟在他身邊,他也不攔我。
他待我如同待世間任何一個人。
博愛之愛,如江海中的一捧水,或許渺小,我已十分珍惜。
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愛上我,就像當初愛上小公主那樣,我這樣想。
我曾祈求這樣的日子能久些再久些,可是,當他看見木雕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這手法,似乎是我的。」他疑惑,「但我不記得我曾雕過自己。」
我連忙補救:「是我模仿你的手法雕刻的。」
徐衍平靜道:「既然如此,那便還給我吧。」
他帶走了木雕,而我卻無法阻攔。
多可笑,我,一個妖怪,竟然翻起了人間禁書,想知道遺忘訣是否有破裂的可能。
沒有、沒有。
禁書一千三百七十二冊,都說法訣既成,絕不回轉。
我放了心,定了神,回去找徐衍,依舊做個溫軟解語花——
但他在書房,不修道、不讀書,對著木雕兀自失神。
許久,他翻過雕像的手,那裏有一滴經年的淚痕,沁入了紋理。
徐衍輕輕觸碰淚痕,良久,深深嘆氣。
我推門進去,他未回頭,問:「我曾經愛上過誰,對嗎?」
我不敢答,也不能答。
他說:「方才我看見木雕的掌心有一滴淚,看見時,我就感覺心口疼痛。」
我硬著頭皮道:「你愛上的那個人,是我。」
徐衍終於回頭,認真看著我。
我也看清了,他的眼眶微微發紅。
「你撒謊。」
他抬起指尖,我便瞧見了,那一縷附著在木雕上的精魄,晃晃悠悠,逐漸沒入了他的身體。
許久,他睜開了眼。
揮一揮衣袖,筆墨無風自動,勾勒出一道月下垂淚的少女側影。
「她是誰?」他問。
啊,這是那天,我把記憶中的徐衍給小公主看,她傷心落淚,對月問天。
然而我不能說,妖怪也有私心,曾經是盼望他愛我,如今是不能辜負小公主的心。
「她是你喜歡過的人,後來辜負了你,叫你莫要尋她。」
一早就商量好的說辭,如今當真說出口,竟這樣疼痛。
徐衍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理由,點點頭,卷軸燃為灰燼。
「我累了。」他說,「你走吧。」
我答:「好,那我等會兒煲雪梨湯給你喝。」
他淡淡道:「你回鏡湖吧。」
我愣住。
他望向我:「我已知你心,你也已知我心。世間尚有千萬好男兒,我不願耽誤你的時間。」
我想哭,卻倔強不落淚:「你從前動過心,焉知此番不能為我動心?」
徐衍搖搖頭,清冷道:「不可能了,請回吧。」
妖怪可以放低身段,卻不能接受明確的拒絕。
我就此離開,直到小太子派人千裡迢迢來送書信。
徐衍將國師的位置傳給弟子,不知所終。
我焦急地破開他的院落,卻發現被我藏在地底的匣子被人翻開過。
那裏頭藏著的小公主的畫卷、衣裳、玉佩,全然消失。
整座院子空空蕩蕩,沒有小公主,也沒有徐衍。
吱呀一聲,我推開書房的門。
陽光篩過剪影,有兩人立於光下。
一者低頭凝視,一者歪頭嬌笑。
低頭的那個,有鋒利的眉,狹長的眼,烏黑一點眼珠,蒼白一張臉龐。
嬌笑的那個,有瑩潤的額,古靈精怪的表情,雙頰紅潤,頭發蓬鬆。
兩人十指交扣,眸中唯獨映出對方。
我破門而入這麼大的動靜,竟都沒能讓他們回頭。
我淚流滿面——
這是雕像,徐衍親手做的雕像。
我滿腔情緒翻湧,沖出書房,對著天空哭喊:「徐衍!」
卻終究沒了下文。
我曾愛過一個人,他生於曠野、長於國都。
心在十年前死去,又在十年後得以救贖。
我曾想努力為他編織一個美夢,然而發現,他或許並不想遺忘。
小太子問我徐衍會在哪裡,我答:「會在有小公主的地方。」
小太子不解,我便好心解釋:「我曾聽聞你們凡人的說法,隻要逝者還存在於生者的記憶中,她就沒有徹底死去。」
她變成雨,他就去淋雨。
她變成葉,他就去栽培。
她或許變成塵埃,他就去一一接住。
她與日月同起落,他就靜謐看天空。
人生這樣漫長,隻要他活著,她就沒有死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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