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早上實在是憋了一口氣。
如果說,昨晚婚禮上,小喬的衣妝是為了匹配她作為君侯之妻的身份,偏於較她實際年齡未免有老氣之嫌的端莊和華麗,那麼現在,必要的大方之外,更多的是要凸顯她原本的美貌和舉手投足間天然流露的姿態。
小喬是春娘看著養大的,她能美到什麼程度,沒人比春娘更清楚了。
春娘為她梳了個望仙髻,長發全部高盤於頂,飾以小喬最喜歡的那枚翡翠插梳,鬢側再插一支鑲了顆有指甲蓋那麼大的南珠的步搖,別無多飾。她的臉,其實也根本無需過多脂粉。脂粉厚了,反而掩她原本的□□。昨日春娘替她上厚妝,是出於壓住大婚禮服的考慮。今早她翠眉輕掃,朱唇一點,兩頰淡淡撲上一層煙霞香粉,一張臉就足以光彩動人。
春娘很早也知道,通身緊窄、膝下曳灑至地的曲裾,最能展現小喬如今正變得日益玲瓏美好的身段了。她近身服侍小喬沐浴,最清楚她身體的變化了。去年從她來癸水後,就看著她一天天地變樣,胸前玉房也早如花朵般悄悄膨隆而起,那種有別於豐熟,婦人的別樣質地和美感,非親眼所見,難以形容。
她的使君之女,隻是骨架嬌小了些,不像這裡的女子,大多高健,又剛至及笄之年,身量還未完全長齊,加上昨晚內外六層的大婚禮服,完全遮蓋了她實際已經玲瓏有致的身材而已,絕不是像今早那些碎嘴婦人們在背後譏議的那樣骨瘦如柴才會不討魏侯歡心。
是你們那個魏侯,自己錯過了知道的機會,好吧?
春娘忍不住再次腹誹。她為小喬選了一身淺淺水紅的曲裾,反復裹身三重後,以繡帶系腰,下露軟銀輕羅曳撒襞裙,整理好衣袂後,因天寒風大,給她加了一襲天香色的鑲裘軟帽披風,披風別無多飾,隻在下擺一側繡了一枝舒展萼梅,若風大,則可戴上帽子取暖,素雅又不失富麗。
這一身以她本色居多的出行裝束,從頭到腳,隻剩恰到了好處,既不過於簡樸,墮了新婚君侯夫人的身份,也不至浮於竟奢。迎風款款行步而出時,隻見她青絲潤翡翠,耳墜明月珰,裙裾搖曳,雙目晶瑩,鬢邊步搖輝耀生光,遠遠望去,恍若洛神出水,美竟不可方物,連身後這座因冬天而隻剩下了一片灰撲撲顏色的方正院舍,也如添了一道初春的亮目美景。這一路出去,所遇僕從紛紛側目,竟有看的忘了行禮的,直到她漸行漸遠,還依舊望著背影遲遲收不回目光。
春娘終於覺得心裡那口堵住的氣稍稍順了些。
前面那道門過去,就通往大門外了。有幾級臺階。昨夜大寒,春娘唯恐階面還有殘冰,便伸手扶住小喬,小喬略微提裙,低頭下臺階時,覺到身邊的春娘忽然停下了腳步,接著,衣袖被她輕輕扯了下。
小喬抬眼,看見魏劭就站在前頭不遠的道旁,身側有一個身量略微消瘦、留三绺須的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目光炯炯,臉色看起來帶了點病痨感,像是魏劭身邊的文官。
先前春娘已經打聽過,得知魏劭身邊有個名叫公孫羊的謀臣,頗得他的倚重,時常一處。這會兒見這中年男子與他同行,便猜應該是那個人了。看他們樣子,似乎也是剛從這裡路過,結果就和自己這麼遇到了一處。
小喬見魏劭兩隻眼睛掃向自己,面無表情的,腳步略一停頓,便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到了近前,面上露出微笑,朝他喚了聲“夫君”。
他身邊的那個中年人已經朝她躬身作揖,自稱復姓公孫,名羊,是君侯的行軍司馬,說話時,面上帶笑,態度倒十分恭敬。
小喬也面帶笑意,向公孫羊微微頷首,致意後,轉向魏劭又道:“如此妾便動身了,往後不能再侍奉夫君,盼夫君自己多加保重。”說完略福了一福,沒多看他一眼,扭頭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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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劭似乎一怔,眉頭微微皺了皺,目光定在了她的後背。
春娘心中雖對魏劭多有不滿,但這麼遇到了,表面上還是不敢怠慢,見小喬已經走了,忙向魏劭躬身見禮,又看了眼那個復姓公孫的人,轉身急忙追了上去。
“主公,真不送女君出城?”
等小喬身影漸漸遠去,公孫羊又勸一遍:“以我之見,主公還是送出城為好。周禮昏禮,婚姻為盟。如今雖世風日下,但主上婚姻和媾,則更為民所喜,此為人倫之理。昨日大婚,今日女君便北上,尚可推說戰事緊張,隻這幾步出城相送之路,主公事務再如何繁冗,也不好省略。主公若不送,恐叫城中民眾生疑。”
……
小喬出了大門,魏梁和鍾媪過來相迎。她上了前頭那輛馬車,魏梁鍾媪等人也各自就位,正要出發,忽然看見魏劭出來了,忙去相迎。
“備馬。我送她出城。”
小喬已經坐定在馬車裡了,忽然聽到後頭飄來了魏劭的聲音,出於好奇,忍不住還是撥起簾子瞥了一眼。看見他就站在大門臺階那裡等人去牽馬過來,側臉對著自己,仿佛在出神地想著什麼,忽然,似乎覺察到了來自身後的那道偷窺目光,轉過了臉,目光投向小喬的馬車。
小喬立刻往後縮,“啪”的放下了簾子。
……
車馬出發上了大街。
這個辰點,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路人看到一行車馬從信宮方向而來,中間一輛大的馬車,前後有隨從護衛,魏劭也騎馬在側,慢慢便聚攏過來,呼他君侯。過了一條街,人越來越多,漸漸地,消息不知道怎的也傳開了,說中間那輛大車裡坐的便是新婚的郡侯夫人,君侯因戰事緊張,新婚翌日便隻能送她北上,雖不忍分離,但無奈之下,也隻能親送她出城。民眾情緒慢慢便激動了起來,有人開始向馬車裡並未露面的女君高聲致以禮節,其餘人紛紛效仿。
小喬坐在馬車裡,聽出車外的路人在向自己口獻敬辭,也有高聲祝她路上順遂平安的。
這個年代,儒家男尊女卑、不提倡女子改嫁之類的禮教雖然已經開始被上位者所倡導,但世風比起後來還是開明許多,也沒有什麼命婦貴女不可拋頭露面的嚴格限制。在兖州,小喬母親還在世時,每年三月,都會帶上大小喬一起去花神廟參加被視為重要節日之一的上巳節,春和日麗,一路馬車敞篷,接受著沿途所遇郡民的致意,與民同樂。聽到兩旁喧聲越來越大,便叫,春娘卷起兩邊簾子,自己向道旁兩側的民眾微笑點頭致意。
城裡民眾自然不知道魏喬兩家舊事。因魏劭頗得民心,對君侯的新婚之妻,自然也懷著同等好感,感於新婚次日便要夫妻分離,一路相送。見她終於露臉回禮,端坐於車中央,淑韻娉婷,仙姿神儀,笑容又如和風泛過桃李之蹊,可親可近,目光掠過之時,人人心裡都有一個感覺,覺得君侯夫人仿佛是在向自己致意,頓時歡呼出聲激動不已,也不分男女,一路追著馬車,人也越來越多,全都簇擁在馬車兩旁的道上,就隻為了多看她一眼。
小喬起先露面向民眾微笑致意,也不過是出於自己身為君侯之妻的本分。沒想到卻引來這麼多人一路追送,眼看遠處還不斷有人往這個方向跑來,人隻怕會越來越多,唯恐萬一引發踐踏,向近旁的民眾搖手示意不必相送,自己便放下了車簾。
第12章 劉郎
民眾送君侯新婦出城,本屬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漸漸見人越聚越多,最後竟然爭相追逐馬車,兩旁人頭攢動宛若集市,要不是馬車兩側一路有士兵持矛隨行擋著,隻怕都要擠過來了,心焦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稍落於後的魏劭,見他面上似乎帶了些不快。
顯然,這樣的場面應該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魏梁心裡忍不住便埋怨起喬女多事,再看向馬車,所幸她已經垂下了簾子,急忙拍馬靠近,一邊親自護送馬車,一邊大聲命人散去,終於出了城,這才加快速度,最後停在了距離城門數裡之外的道旁。
魏劭臉色依舊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麼,更沒下馬。等魏梁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別的時候,吩咐了兩聲,叮囑他路上小心,隨後視線抬起來,掃了一眼前頭那輛從出城後簾子就一直沒再掀開的馬車,驅馬掉頭就回城了。
魏梁立於路邊,目送魏劭馬背上的身影漸漸消失,轉身對著隨從大聲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歸鄉,我等也可早些回來!”
……
這個新年的元旦,在路上過去了。四五天後,到了個名叫丘集的地方,穿過前頭幾裡地外的一片盤山道,就是河間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風吹過來刀刮似的,仿佛要下雪的樣子。考慮到盤山道難走,於是停了下來,就近落腳到驛庭裡過夜。
小喬坐的馬車裡,有火爐和褥墊,但即便這樣,一天下來,腳趾頭也被凍的發麻,何況鍾媪和侍女她們坐的是沒有火爐的普通馬車。自己這間車廂能再容幾人,中午小歇時,曾讓春娘去叫鍾媪和侍女,讓她們一並坐自己的馬車取暖。鍾媪卻拒了,說上下有別,主僕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見她不上,隻好也咬牙跟她繼續同坐一車。這會兒終於投宿了,這間驛庭雖破舊,好歹比外頭要暖和許多,進去後,全都放松了下來。
小喬出錢,請驛丞讓人去買了些豬頭肉和酒回來讓魏梁和一路護送自己的軍士吃酒暖身。驛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裡敢要錢。小喬自然也不會讓他倒貼,讓春娘遞過去。驛丞親自出去買了回來,燒熱上桌。軍士對這位體貼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圍坐下去便吃喝起來。魏梁卻站在驛庭門口,望著外面烏沉沉的天,神色裡仿佛有些顧慮。
北方臘月的嚴寒,實在不是蓋的。
小喬生了雙肉綿綿的腳丫,腳趾頭圓圓的,指甲蓋是淺淺的粉紅色,上面還長了整齊的小月牙,看著很是可愛,從前在兖州時,冬天從沒生過凍瘡。到這裡才幾天,就開始發痒,昨晚更是痒的抓心撓肝,在被窩裡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慮周到,臨出門前帶上了凍瘡膏,挑了些出來給她抹上,又幫她按揉,折騰了半宿,深夜才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給叫醒了,說外頭下雪了,魏將軍早就起身,這會兒人在外頭大堂等她上路,剛又打發人來催了。
小喬困意正濃,打著哈欠,忍住起床氣,痛苦萬分地從熱被窩裡被拔了出來,半睜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被春娘服侍著穿好衣裳,胡亂梳洗完畢,吃了幾口送過來的東西,那邊侍女也將鋪蓋收好了,便一起出去到了大堂。
魏梁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正急躁著,終於見她姍姍而來,心裡雖不滿,隻她畢竟是女君,也不敢過於造次,胡亂行了個禮,粗聲粗氣地說了聲“盤山道難行,怕雪越下越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過去,”完了就大聲呼喝隨從預備出門。
小喬知道他急著想早點把自己給弄到漁陽去。走到客棧外的門檐下,見一夜之間,天地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道旁溝渠裡已經積起了深過小腿的積雪,遠處白茫茫的,一陣風卷了過來,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小喬正要上去,對面路上急匆匆地來了四五個人,看樣子像是一早上路的商人,跑到了驛庭門口躲雪,一邊跺著腳上的積雪,一邊道:“將軍是要往河間去?前頭阻了山道,過不去了!”
魏梁便問究竟。商人七嘴八舌地解釋。說他們一早出門,到了山前,見山上石頭坍塌下來,堵塞了去路,根本無法通行。
“堆的小山高似的!”
一個商人比手畫腳。
“唉,怕要被堵在這裡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通行。”
另個他的同伴嘆氣。
魏梁一呆,仿佛有些不信,沉吟了下,請小喬先進去稍等,自己帶了兩個人上了馬背,頂著風雪去看究竟。
他回來時,眉頭是皺著的,說道路確實被落石給堵死了,今天應該走不掉了。
小喬一聽,遮住臉打了個哈欠,轉身進去了。侍女將鋪蓋打開重新鋪好,她便鑽了進去補覺。
沒人再催她了。這一覺睡的神清氣爽。醒來時兩邊臉頰捂的紅撲撲的,腳上擦了凍瘡膏,睡之前又套了襪,這會兒也暖洋洋很是舒服。起來吃了東西,弄好已經是午後了。
驛庭前頭的大堂裡,也比早上熱鬧了許多。
這樣的壞天氣裡還在外奔走的,除了少數像小喬這種有難言之隱的苦命人外,大多都是在外行商的商旅。大堂裡全是因為道路受阻折回這裡暫時落腳取個暖的。驛丞也沒趕他們走,允許商旅暫時留在前頭的大堂裡,隻不許隨意闖到後堂裡去。
魏梁一心隻想快些把小喬送去漁陽交差,沒想到才出來幾天,道路就受阻,心焦不已,唯恐今夜若再下個夾雨,石塊恐怕都要結冰凍在一起,到時想再鏟除,就更不容易了,等到中午,見雪漸漸有停下的跡象,立刻組織人手前去通路。
客商也恨不得早些上路,見這位將軍帶頭了,紛紛呼應,魏梁點數了人,帶好工具,留下兩名親兵,命他們在這裡照應君侯夫人,自己領著人便走了。
……
後堂,屋裡火爐的炭火燒的正旺,暖洋洋的。
反正今天無論如何是走不了,春娘拿出針黹筐,和幾個侍女圍爐做起了針線。小喬歪在一旁榻上發呆。忽然有人叩門,原來是驛丞送來了一盤剛在火上烤好的慄子,香甜撲鼻。春娘給驛丞遞了些錢,接過慄子。小喬讓侍女用帕子包一些,拿去送給在邊上另間房裡的鍾媪。
過了一會兒,侍女回來,說鍾媪不要,隻叫自己代為傳話,說謝過女君的好意。
小喬見她不要,也不勉強,便讓侍女們分食,侍女很高興,圍坐在火爐邊一邊剝著慄子,一邊小聲地說著闲話。
春娘也不做針線了,洗淨手,坐到小喬邊上給她剝慄子吃,說,這個鍾媪,實在難以親近,一個下人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到了那邊,那位徐夫人如何?女君的婆母又是如何?
她往小喬嘴裡放了顆剛剝出來的黃澄澄的慄肉,自己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又開始替自己擔心了,便也剝了一顆慄子,強行塞到了她嘴裡,笑道:“那邊難道還會有人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不成?春娘你愁什麼?吃慄子吧!”
“著火了!”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囂聲,有人高聲喊道。
春娘一驚,急忙起身推門出去察看。見距離這裡不過隔著幾間房的一間角落裡的屋子竟然真的起火了,火舌和濃煙正從門窗裡往外冒著,看起來像是從裡頭燒起來的。隔壁鍾媪也聞聲而出。那個驛丞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邊命人撲火,一邊向聞聲而出的小喬賠罪,說那是個雜物間,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起了火,看火勢很猛,唯恐燒到這裡,隻能請君侯夫人先到前堂暫時避一下。
春娘飛奔回到屋裡,幫小喬拿了披風出來。鍾媪帶著侍女回房收拾了些細軟,隨後也出來,一行人簇著小喬到了前堂。
驛庭裡的人都跟隨魏梁去通路了,撲火的人手不夠,驛丞匆匆又跑了回來,央求借那兩個隨從一道救火,被鍾媪一口拒絕,說道:“各司其職。他二人有要務在身,便是守護女君……”
她話音剛落,“砰”的一聲,身後那扇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幾個看似商旅,手上卻持刀的人衝了進來,二話不說,朝小喬的方向就撲了過來。
“護住女君!”
鍾媪反應極快,大叫了一聲,自己便衝到了小喬身前,將她擋在身後。
春娘也跟著反應了過來,撲到小喬身邊。
那兩個隨從平日訓練有素,雖以少對多,也沒半點猶疑,見狀立刻拔刀,並排迅速地擋在了最前頭,與對方對峙著。
“何人?竟敢衝撞幽州燕侯家眷?”
鍾媪厲聲叱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雪之聲,幾乎就在眨眼間,大門口竟闖馳入了一匹白馬,馬上高高坐了一個男子,頭戴鬥笠,身披蓑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楚臉,但從身形判斷,應該是個男子。他騎術精絕,馭馬闖入後,沒半刻的停留,卷裹著一陣風雪的寒氣,朝著小喬便直驅而來,護衛擋不住洶洶馬勢,隻能往兩邊閃避,白馬轉眼到了小喬近前,撞開了前頭的鍾媪和春娘,隨著侍女發出的一陣尖叫,小喬已被馬背上的男子俯身抄上了馬,騎士隨後一個急停,白馬掉頭,馱著兩人便衝出了大門,起先那些扮作商旅的人呼嘯一聲,轉眼也退的幹幹淨淨。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幾十秒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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