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抱開貓兒,將蟲子翻了個背。
天牛在泥地裡爬了幾步,振翅“嗡”的一聲,再次飛了起來,黑色圓點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消失在了花叢裡。
“腓腓睡了嗎?”
徐夫人收回目光,微笑問。
“睡了。”
小喬應。
“祖母……”
她又喚了一聲,喉嚨裡仿佛有無數的話想說。
卻無從說起。
“替我遞把剪子。”徐夫人說。
小喬從鍾媪手裡接過,遞了上去。
徐夫人接過花剪,小心地剪去一簇留了白色蟲卵的敗葉。
“我都知道了。”她一邊修剪枝葉,一邊說道,“劭兒能克制,這便好。我聽說你父親雙目失明,如今如何了?”
“他無大礙了。慢慢調治,想必往後目視也能恢復。”
小喬忍住心裡的難過,說道。
徐夫人停下了剪,仿佛在回憶往事:“我還記得從前你父親來幽州的情景,儒雅宏達,我印象深刻。十數年了,光陰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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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心中忽然慢慢地浮出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
想問這位她無比敬重,也無比孺慕的老婦人,為何當初願意接納喬家求好,讓她唯一的愛孫娶一個來自喬家的女兒。
“劭兒沒說什麼時候能回?”
徐夫人忽問。
“漢中釁戰,他應忙於備戰,恐怕一時還回不來……”
小喬回過了神兒,忙應道。
徐夫人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小喬迎上了她的目光,並無退避。
“你剛回來,路上辛苦,先去好生休息。等明日養好了精神,再抱腓腓回西屋吧。”
徐夫人端詳了她片刻,點了點頭,面上露出微笑。
……
自古起,軍中便設專門的行軍從事,錄檢陣亡士兵名單,於戰後對家屬予以撫恤。
雖有古法,然,真正能實施的,也隻有盛世皇朝,或聖賢理想中的仁義之師。
生逢亂世,烽火連年,兵兇戰危,死的人太多了,人命真正輕賤如同草芥。
遇大戰,陣亡士兵屍體交錯,更是如同堆丘。
甚至,當軍糧匱乏,便拿死去士兵的屍體或劫掠百姓充當軍糧,這樣的事也屢見不鮮。
當打仗和死人已成了如同吃飯喝水般的日常存在,即便在魏劭軍中,逢連綿戰事,也不能做到能將每一個陣亡士兵的姓名檢錄下來。
更多的母親和妻子,隻能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望穿雙目,直到絕望。
隨魏梁同去兖州死去的一十六名隨衛,名錄齊備。其中有幾人是漁陽人氏,都出自普通民戶。
噩耗早些已隨軍中撫恤傳至家人處。以普通陣亡論。
小喬從自己的嫁妝裡另備了一份足夠能讓死亡隨衛家人度日的額外撫恤,派人分送。
她沒有親自上門撫慰。
地位尊卑的天然不對等,決定了即便那些隨衛家人知道兒子或丈夫的真正死因,心怨,能夠表露出來的,想必也就隻有感激和惶恐。
數日後,她隻去探望了魏梁的母親和妻子。
在洛陽,她與魏梁臨辭,魏梁曾特意說,女君回漁陽,若見到老母,勿告她自己曾受傷瀕危的事。
……
已經差不多一年半沒見到兒子的面了。
忽從女君口中得知魏梁過些時候應就能歸家探親了,魏梁母親和妻子十分的歡喜。
對女君上門來看望,更是感激不盡。
小喬告辭的時候,魏梁母親不顧年邁,執意相送到了門口。
小喬回家路上,眼前浮現出片刻前魏梁母親和妻子喜氣洋洋的笑臉,心中五味雜陳。
馬車在街上徐徐而行,漸漸靠近城北的魏府,到了門口,停了下來。
小喬被春娘扶下馬車,一眼看到大門右側石礎旁的拴馬樁上,拴了一匹黑色的大宛駿骓。
烏骓高大雄壯,四蹄修長,渾身油光水滑,仿佛剛停下來沒多久似的,肩頸處汗水淋淋。
馬奴在旁,正為它擦拭汗水。
“男君的馬!”
春娘一眼便認了出來,脫口而出,聲音充滿驚喜。
小喬心口一跳,渾身血液仿佛忽然間加速了流動。
門房看到馬車回來了,忙上前迎接:“女君可回了!男君方也回了!就和女君前腳後步!”
春娘挽住小喬胳膊,急急地幾乎是拖著她進了大門,一路徑直往西屋去,直到到了院門之外,才停了下來。
腳步有些快了,停下後,小喬略喘息。
礎階下站了一溜的僕婦侍女。林媪在院門口張望,忽看到小喬,匆匆迎了出來,笑容滿面,壓低聲道:“男君回了!就在房裡!小女君睡著,男君在旁,看她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唉喲,心都要化了…… ”
春娘目露喜色。繼續送小喬到了礎階下,幫她將方才被風吹的略散的鬢發捋到耳後,端詳了下她,方微笑著,柔聲道:“女君今日很美。進屋去吧。”
小喬停於門口,對著那扇虛掩著的門,定了定神,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
這個舒展小手小腳酣睡在他眼皮子底下,嬌弱漂亮的像朵小花兒似的雪團小人兒,竟就是他魏劭的女兒?
魏劭挨著半邊身坐於床畔,傾身向裡,屏住呼吸低頭望著床上睡著了的那個小小的人兒。
軟軟的頭發,淡淡的眉,長長的睫,小巧的鼻頭,睡著了微微張開的粉色的唇瓣,肉嘟嘟的小胳膊和小腿兒……
魏劭靠的再近些,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淡淡的乳香味兒。
心瞬間酥軟得一塌糊塗,心裡甚至湧出了一種衝動,恨不得將她的小手小腳塞進嘴裡,輕輕地咬上她一口。
似唯有這般,這才表達他對她的喜愛和歉疚之情。
她都這麼大了,他竟直到現在才回來看她。
魏劭睜大眼睛,貪婪地凝視女兒的睡顏,忽然留意到她的鼻頭上,凝了一層薄薄的小汗珠。
他便慢慢地伸手,朝她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夠了過去,想替她擦汗。
指尖快碰到她的鼻頭,他轉過頭,看到小喬立在屏風旁的小窗之前,雙目看著自己。
微風從窗外徐徐吹入,輕輕卷動那扇低低垂落的雕花卷簾。簾子遮不住窗外的午後麗日,漏進來的幾點細碎日光便撒落在了她的一側面頰上,肌膚若玉,眸光愈發的清澈和明亮。
她便安靜地這般看著自己,微微上翹的唇畔,帶著一絲柔軟的笑容。
魏劭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並沒和她對望,收回了目光,立刻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經過她的面前,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門檻之外。
……
魏劭向徐夫人叩頭:“孫兒才回來看祖母,實為不孝。祖母身體可好?”
從去年初魏劭去並州開始,戎馬倥傯,直到現在,徐夫人才再次見到他的面,欣喜異常,握住他胳膊扶他起來,端詳了他片刻,含笑道:“好,好,雖黑瘦了些,精氣不錯。方才可去看過你媳婦和女兒了?”
魏劭道:“看過了。”
“你母親也許久未見你,頗思念。“
魏劭道:“方才已打發人去告訴她了。祖母這裡出來,我便去看她。”
徐夫人點頭笑道:“回家就好。我都好,這裡也無事,你這趟家住多久?多陪你媳婦女兒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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