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湿涼涼的帕子擦去了燕王臉上的狼狽,他緩緩睜開眼睛,面前是三個兒子關切的臉,再高處,是春日晴朗無雲的天。
燕王怔怔地望著那遠天。
其實早就料想過這一日,父皇年紀大了,這一日早晚都會到來,可他沒想到,父皇不許他進京奔喪。
怕什麼?怕他到了京城將侄子從龍椅上揪下來,還是怕敵國趁虛而入?
總之都是為了大事,做了皇帝,到死都是皇帝,那點親情已經無所謂了,見不見又有多大關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呼出來,燕王從四子懷裡坐正,拿過先帝遺詔,恭恭敬敬地卷好放在通向京城的方向,再恭恭敬敬地對著那遺詔叩首:“兒臣謹遵父皇遺詔,兒臣不孝,不能進京送您最後一程,若有來生,兒臣願繼續做您的兒子,繼續在您面前盡孝。”
三叩九拜,燕王收起遺詔,一眼都沒看那驛使,帶著兒子侍衛們騎上駿馬,原路返回。
去時快馬加鞭不分日夜,歸時速度就慢多了,隻是燕王依然話少,每晚留宿驛站,他便一個人待在房間。
魏昡看得難受,對兩個哥哥道:“皇祖父太絕情了,為何……”
魏曕冷眼看過去。
魏昡閉上嘴巴。
魏昳瞥眼窗戶,也低聲勸他:“小心禍從口出。”
皇祖父再絕情,都是當爹的,除非逼急了,當爹的對兒子怎麼都狠不下手。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隻是父王的侄子,他們的堂兄弟,巴不得他們犯錯把把柄遞過去呢。
說過話,又等了半個時辰,聽父王歇下後,三兄弟也各回各屋了。
驛站的床不知用了多少年頭,輕輕翻個身也會發出聲響,魏曕索性平躺著不動。
帳內充斥著淡淡的異味,魏曕此時卻沒心思計較這些,對著床頂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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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太子伯父在世時,一直都擺出好兄長的姿態,有人揭發藩王們的胡作非為,太子伯父反而替弟弟們說話,皇祖父也都聽了,不曾追究。
無論太子伯父的本性如此,還是他與皇祖父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太子伯父都沒有針對過藩王。
皇太孫魏昂卻不一樣,他初封皇太孫不久,便有撤藩之心,被皇祖父否決了。
這提議雖然沒有放在明面上,可藩王們在京城也各有眼線,總能打聽到一些機密,父王也與他們三個當差的兒子提起過。
如今,皇祖父去了,魏昂會怎麼做?
理智上,魏曕覺得父王不能進京反而是好事,去了,就怕回不來。
不過,他與皇祖父隻見過一面,沒什麼祖孫情分,父王卻不一樣。
設身處地,如果父王把他丟到外地到死也不肯見他,魏曕也受不了。
腦海裡各種事情,直到三更天魏曕才終於有了一點困意,就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輕微的開門聲。
好像是父王那邊!
魏曕悄悄起床,一手持劍放在身後,一手悄悄打開自己這邊的房門,側目看去。
燕王背著手,輕步走在走廊,冷不丁就對上一條門縫,還有兒子防賊似的模樣。
目光相對,燕王停下來。
魏曕拉開門板,出來後習慣地左右觀察過,一邊將劍收入劍鞘,一邊低聲解釋道:“兒子聽到異響,不知是您。”
夜都這麼深了,兒子竟然能聽到那一點小動靜,燕王笑了笑,目視前方道:“走吧。”
魏曕便跟著父王走到了院子裡。
今日是三月十八,半空一輪明月微缺。
院中有一石桌,燕王在一把石凳上坐好,看看月亮,吩咐魏曕:“去找壇酒來。”
魏曕來時就記下了這處院子的格局,直接朝廚房那邊去了,很快就提了一隻酒壇、兩隻海碗來。
替父王倒好酒,他才在旁邊坐下。
燕王也不說話,一碗一碗地喝了起來。
魏曕不動,眼看父王要倒第三碗,他終於伸手按住酒壇,低聲道:“父王,您晚飯吃得少,縱酒傷身。”
燕王抓著酒壇不松,拿眼睛瞪兒子:“松開。”
魏曕不松。
燕王眼神更冷。
魏曕腦海裡忽然浮現去年殷墉祝壽那晚的家宴,老爺子高興得想喝酒,被殷氏數落了一頓。
魏曕便道:“殷老好酒,近兩年殷氏卻管著老爺子不許他喝多,自言她寧可一時不孝,來換老爺子百歲時她仍有孝可盡。”
燕王哼道:“所以你也學她,來管老子?”
魏曕默認。
這片刻僵持的功夫,燕王肚子裡的酒就開始燒了起來,一直喝可能還沒感覺,一旦有了感覺,那一醉方休的興致也斷了。
燕王有氣,一巴掌拍在兒子的手腕上。
就這,魏曕也沒有松開酒壇。
燕王懶得看他,換個對面的凳子坐著,背對兒子,仰頭望月。
過去不知多久,燕王好奇兒子在做什麼,回頭看看,就見兒子平平靜靜地回視過來。
說陪他吧,這兒子一個字都不說,說敷衍吧,這兒子目光清明,又沒有半點不耐煩。
燕王氣道:“你來做什麼?”他剛沒了爹,心裡難受,兒子就不知道哄哄他?
魏曕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隻是擔心有刺客,查看的時候被父王發現,然後,父王叫他一起出來。
燕王也想起來了,指著客房道:“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魏曕不走,終於道:“我陪您坐會兒。”
燕王嫌棄道:“不用你陪!”這兒子悶嘴葫蘆,根本不懂什麼叫陪。
魏曕繼續沉默。
燕王看著兒子冷冰冰的臉,想起兒子開門時謹慎的樣子,莫名又笑了。
笑著笑著嘆口氣,他起身道:“行了,夜裡涼,咱們都早點歇吧。”
魏曕便一直將父王護送到門口,再退回自己的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燕王:老三媳婦啊,這麼多年委屈你了。
蕙蕙:謝父王體諒。
三爺:???
第100章
上午巳時左右,是平城南城門前最熱鬧的時候,進城出城的百姓們排在城門兩側,城內外也擺了各種小攤,攤主們你一聲我一聲的吆喝著。
此時官府已經發布了公文,先帝駕崩,要求官民服三個月的國喪,期間不得宴請、嫁娶、奏樂。
同時也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減輕賦稅的惠民舉措。
隻要不影響自己的生活,百姓們其實並不是很在乎誰在京城當皇帝,完全當一樁熱鬧低聲議論著。家裡有親朋好友犯事的都很高興,不用再坐大牢了,家裡被犯人欺負過的自然不滿,好不容易把人弄進去,結果沒多久就給放了出來,也太不公平。
不過,守城士兵就在旁邊站著,百姓們都隻是竊竊私語。
突然,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排在城外的百姓們回首張望,有人驚呼道:“是燕王殿下!”
這一嗓子,所有人都緊緊地盯著越來越近的馬隊。
靠近城門時,一匹匹駿馬放慢了速度,燕王乃一城之主,自然不用排隊,當他率領眾人緩緩進城時,百姓們也都看見了燕王現在的模樣,面容憔悴臉色發黃,哭腫的眼皮下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皺巴巴的錦袍外披著一層白色孝衣,隻是那孝衣上有血跡也有塵土汙漬。
百姓們面面相覷。
先帝死了,王爺該去奔喪啊,就像百姓家的兒子,就算有天大的事,老子死了兒子也得趕緊回去,王爺怎麼回來了?
燕王神色木然,仿佛聽不到百姓們的疑惑。
隻是,當他的駿馬跨過城門不久,緊緊注視王爺的百姓就見王爺身形一晃,下一刻就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王爺!”
“父王!”
驚呼聲接連響起,幸好有個排隊的農夫眼疾手快,及時抱住了燕王摔下來的身體!
魏家三兄弟與侍衛們第一時間趕過來,可是無論他們如何喊叫,燕王都緊緊閉著眼睛,昏過去了。
魏曕當機立斷,與出城的一戶人家借了馬車,他們三兄弟小心翼翼地將燕王抬上馬車,立即朝王府而去。
待到下午,平城裡就傳出兩道消息。
“先帝留下遺詔,不準藩王奔喪,燕王日夜兼程奔到一半被迫折返。”
“燕王喪父,悲慟成疾,進城時栽落馬下,侍衛們跟百姓借了馬車才將人送回王府。”
謠言都能被百姓們傳成真的,而這兩道消息本來就是真的,於是在流傳的過程中被百姓們添油加醋地渲染,直傳得燕王恐怕要不行了,真是個大孝子!
燕王府。
燕王被抬回來時,殷蕙等人還都跪在王府為先帝搭建的靈堂裡。
雖然先帝人在京城,可燕王府的子孫們也要守靈,這靈堂也是必不可少。
聽說燕王昏迷,徐王妃趕緊帶著一大家子趕了過去,到了勤政殿,徐王妃讓李側妃四妾以及小輩們在外面等著,她與魏暘匆匆進了內殿。
魏昳、魏曕、魏昡也都守在榻前。
燕王仍然閉著眼睛,王府郎中何景正在為他號脈。
“好端端的,你們父王怎麼病了?”徐王妃擔憂地問魏昳。
魏昳嘆口氣,簡單地解釋了一遍。
魏暘露出怒色,不能責備先帝,他就朝三個弟弟發脾氣:“你們怎麼照顧的父王?但凡你們盡心伺候,父王也不至於病得這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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