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笑起來:“這也能忘記?那時多小?”
“嗯……”應隱思索著,“三四歲?或者五六歲。”
“是不是很可愛?”
應隱咬了下唇,有些難為情:“小時候被媽媽抱著去江濱路,從這頭被人捏臉到那頭。”
康叔安排好了一切,命人將床單繃得雪白嶄新。雖然這裡平時沒人住,但佣人仍每日打掃,空氣中漂浮著潔淨的香味,與幽藍光線相得益彰。
空靈的深邃海景中,一抹巨大的魚影從遠處緩緩遊弋而來。見了透明幕牆前交擁的人影,它輕緩地擺尾,懸停著,似航船停泊於星空。
應隱怔住,一時失語。她沒有巨物恐懼症,但被它雙眼探究,她呼吸屏住,像是怕驚擾了它。
”它叫Ray,是個little girl。”商邵說,“我想介紹給你認識的朋友。”
眼前的龐然大物有十數米長,背上白斑如星點密布,自幽藍海洋中遊過時,靜謐無聲,隻蕩起很小的碎閃波紋。
“它好漂亮。”應隱由衷地說。
“其實是你看不到,它受過很多傷,你看,它的尾鰭斷了一半。”商邵示意她看,“還有那一邊的魚鰭,背上的傷痕……當然,”他抿唇笑了一下:“你說得很對,雖然受過很多別人看不見的傷,但我們Ray也是漂亮的細路妹。”
“所以,因為受傷,它被海洋館淘汰了?”應隱天真地問。
商邵失笑:“沒有一家海洋館舍得淘汰鯨鯊。”
應隱指尖掩唇,像是把什麼話咽回了肚子裡,過了一會,她小聲:“你非法飼養保護動物?”
商邵更笑:“怎麼可能?”
洗漱沐浴過,躺到床上了,他才講故事:“我一直和一些水生野生動物保護中心有合作,Ray是我當時在塞舌爾救的,它當時已經奄奄一息,之後被野生救護中心照顧了一段時間。我後來才知道,它被非法轉租給了國內一家海洋場館,那裡的飼養條件並不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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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水生野生動物的貿易,原本是要嚴格遵守CITES的,亦即《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但顯然,大型遠洋海洋生物,譬如虎鯨、譬如鯨鯊、白鯨,售價都高達一億,在巨額利潤前,永遠不乏有人铤而走險。於是盜捕、灰色條款、借救護中心證行非法轉租之實……這樣的行為屢禁不止。
他目光轉向Ray:“原本的打算,是要放它回海洋的,但它已經產生了親人性,放生反而危險,因為它看到人類活動的痕跡——比如非法捕撈船,它甚至可能主動靠近過去。
他花了很多的時間去注冊公司、拿證、跟IUCN打交道、與國內那家海洋館交涉甚至施壓,又修建場館,完成了IUCN對鯨鯊飼養條件的嚴格要求,最後,才將Ray帶回了香港。
至於為什麼會是在中環的天際線上。大約是覺得,如果463米的高空能出現鯨鯊的話,那麼世界上一定也能發生其他有趣的奇跡。
雖然並非是在真實的海底,但唯一一面落地窗被海水如此深邃地壓著,還是讓人誕生了睡在了海底的錯覺。應隱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嗡嗡的水聲,像極了潛泳時耳壓不平衡所帶來的鼓噪。
Ray真是洄遊動物,它周而復始地遊,經過窗口時,總會慢一些。有時往上,給應隱看它的白肚皮。
應隱很有點奇奇怪怪的好奇心:“鯨鯊這麼貴,那那些大的海洋館可以自己養,自己讓它們生小孩嗎?生出來歸誰?”
商邵被她的問題搞的啼笑皆非:“其實,目前人類對於鯨鯊是卵生還是胎生動物,都還不不確定,人工培育是天方夜譚。”
“真的?它不是……魚嗎?魚怎麼胎生?”
“也有魚類是胎生的,比如……月光魚,孔雀魚。鯨鯊的一年四季總在洄遊,人類很難追蹤它們的行跡,研究當然有很多,但無法形成確鑿的定論。對於人類來說,它仍然是一位神秘的朋友。”
應隱聽著,轉過臉看商邵,怔怔的。
商邵回視她:“看我幹什麼?”
“你真的很喜歡大海。”
商邵勾了勾唇,攬她枕入懷。
他每年都會花上數千萬,贊助於海洋的生態環境守護。
“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是在北極圈附近,我們跟一艘日本捕鯨船相遇,從他們手裡救下了一頭藍鯨。”
他的用詞很漫不經心。“相遇”,實在不足以描述當時的劍拔弩張,以及蔚藍洋面上,鯨魚掙扎的鮮紅血液。
“為什麼?”應隱定定地問,“你明明是想用帆船環遊世界。”
深邃的藍如他那一次在北極所見的黎明,籠著他垂闔的眼睫。
“既然已經不能在它身上獲得自由,那就保護好它的自由。”
「我不後悔。」
「我做好準備了。」
不知道為什麼,應隱的腦海裡回閃過藍花楹,她眼眶的灼熱來得這麼快,隻好用力抿住唇。
起了水霧的眼眸,在這樣的光線下看著很明亮,有一股執著而清澈的流淌。
商邵笑了笑,親吻她的額頭:“怎麼了?忽然很有感觸的樣子?”
應隱癟了下嘴,刻意十分嬌氣地嗚咽了一聲,浮誇地說:“沒什麼,對於Ray來說,Leo就好像倒映在海上的月亮,北極冰川上的雪。”
商邵未聽及她的深意,而是用掌心蓋著她的眼。
於是他抿唇笑的樣子應隱沒看見。那是一種罕見的、有一些難為情的笑,但顯然,這份笑發自動心。如果溫有宜能看到,她會說很久沒有看過了,上一次見,好像還是阿邵小時候騎在Black的馬背上時。
“沒這麼誇張,隻是舉手之勞的小事。”他斂起笑意。
“就好像那天你送我的傘。”
那把傘撐開,傘下從此真的流淌了樁樁件件了,一件一件地充實進她的生命裡。
天上月,山尖雪。
在海景房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醒來時,床上卻隻有應隱自己一個。
她簡單地洗漱,套上昨晚穿過來的男士襯衣,站在景觀窗前跟Ray玩了一會,沿著另一側的環形臺階走上。
花香濃鬱,輕盈地充滿了她剛剛蘇醒的嗅覺。
不是沒有直覺。
因此腳步才會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掌心才會越來越出汗,直至在扶手上留下潮湿的印記。
心跳卻越來越激烈了。
應隱站停,瞳孔邊緣渙散,像是想不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就這樣目光空洞地轉身,急匆匆幾步,似乎想跑。
腳步又停住了。
為什麼要跑?是因為被命運砸中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以至於她覺得這份喜悅難以承受,以至於她好像突然之間不會呼吸,似乎在深海下憋氣。
可是,她是該跑——
她應該加速跑步,跑進他的生命裡。
應隱猛然轉身,赤腳在回旋樓梯上很快地、奮力地向上,與此同時,氧氣鮮活起來。
她笑起來。
到了最後一級,她輕盈地躍上,襯衣衣尾隨著她的動作而輕輕地落定。
她的眼前都是花,叫得出的,叫不出的,也許有繡球,也許有這個那個的肯尼亞玫瑰,也許有絡新婦,聽說它的花語是清澈的愛,也許還有月見草、水蘇、飛葉草。
但這些她通通不識得。
應隱唯一識得的,是那種粉色的花,墨綠色的枝幹筆挺,不枝不蔓,有種幹脆利落的驕傲,粉色的花朵飽滿。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收到的花,在德國的酒店前庭,聖誕夜要來了,空氣中都是風雪的味道。
商邵教過她的,它叫瑞典女王,嬌氣,但從不垂頭。像她。
這樣嬌氣的花布滿了寬四十米的鯨鯊館,成為美麗的□□,而沒有任何一朵有凋零、落瓣、荼靡的痕跡。
商邵站在花鏡的正中,光線穿透深邃的藍色水紋,形成如夢似幻的丁達爾光柱。
應隱撲哧一聲,先笑起來:“你不公平。”
商邵唇角含笑,明知故問:“怎麼?”
“你換好了衣服,打好了領帶,卻不提前通知我。”
穿著西服,領帶的溫莎結飽滿工整,衣冠莊重而紳士已極。
他微垂臉抬起唇角,目光溫柔而似笑非笑:“可是應小姐,這裡沒有攝像頭,不是真人秀,你隻要做自己就好。”
應隱的眼淚無端端流下來,但笑得好明媚。
她交握著雙手在身前,抿合的唇角抬得好高,如一個little girl,一個妹妹仔,站在她安全的地帶,等他鄭重地進入。
商邵注視著她,走到她身邊。玉質扇骨般的手,牽起她的那一隻。
原來那些層疊的鮮花步道中,還有小小的白色羅馬柱,上面陳列著東西。
第一處,是一本綠絲絨的文件夾。
“看看。”
應隱拿起,打開,是英法雙文的,她看了許久,舒展的眉心因為吃驚而蹙起,繼而抬眸看向商邵。
“這是一個位於萊索託王國的鑽石礦。你喜歡寶石,我知道,我想給你全世界所有瑰麗稀有的寶石,給你當扭蛋玩。不過,當你擁有了屬於自己的鑽石礦,從此以後不開心時,可以自己送給自己扭蛋。你可以當一個一輩子都愛玩扭蛋妹妹仔。”
應隱又哭又笑:“別人送鑽戒,你送礦?一點也不好看!”
雖然這麼說,但她把這一份墨綠色的合同抱得很緊。
“嗯,”商邵大約也覺得離譜,失笑道:“果然不能就這麼算了。”
他緊緊牽住應隱,涉過玫瑰間的小徑,走到第二處半人高的羅馬柱前。
那上面也蒙著一張墨綠絲絨的布,遮蓋著下面的東西。
“你自己打開?”商邵目光輕抬,鼓勵她。
應隱揭開幕布,一座玻璃房子,一條婉轉的金色河流,和十二個小小的精雕細刻的玩偶。
那些玩偶好精致,有的蹲在河邊,看著遠方,有的坐在一側屋檐角上,手中執一柄刺客用的銀劍,有的穿旗袍,身上披貂,卷發蓬松輕盈,還有的穿皮衣緊身褲,戴半指手套,腿上的槍套細節嚴絲合縫。
應隱抱著礦業合同的手臂怔忪了。
這些,都是她的電影角色。一年一部,匯成十二個,沿著那條金色的河流錯落分布,由《漂花》始,由《天經地義》終。但河流並沒有抵達終點,它還有好長的一段河畔,等待著新的人站上。
“小彩,黎美堅,阿柔,銀衣……”應隱蹲下身,指尖戳著,一個個地辨認。
呼吸噴薄在外頭的玻璃罩上,氲開一層薄薄的水氣。
她快把眼睛貼在上面了,宛如第一次逛到商場裡的八音盒,欣喜、憧憬、驚嘆,目不轉睛。
商邵輕輕地撥下一側的機括。
這八音盒響了起來,這金色的河流流淌了起來,這十二個美麗的玩偶鮮活起來,各有各的招牌動作。
她演了很多爛片,這十二個正好是她最用心的角色。
商邵把她的電影都看完了。
“河流沒有盡頭,隻要你想,它可以一直奔流下去。”
應隱從不知道這世上還能有這麼復雜精巧、令人驚嘆的八音盒,不知道黃金的雕工可以栩栩如生如此,更不知道,原來被凝固在八音盒中的人偶,除了美麗、周而復始地微笑旋轉外,還能做這麼多的事,過這麼多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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