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好身體脫了力,神志卻是清楚的,辨認出他的聲音,撇過腦袋,可能不想被他看見狼狽的臉色,靠在那兒一動不肯動:“別煩我……”
徐冽靜靜等了會兒,感受到她的顫抖,握著她手腕的掌心緩緩下移,抓緊了她的手。
第19章 三月雨
他單膝屈地, 握住她的手,以一種無關旖旎遐思的支撐姿態將她用力抓緊,把她的冷汗包裹進幹燥的掌心。
這裡是走廊盡頭一個半包圍的弧形轉角, 沒有人看到他們。
他的寡言在此刻成了最好的良藥,讓她可以不用回答還好嗎, 怎麼了, 為什麼,隻接受他的力量。
蘇好背對他,從蜷縮的姿勢漸漸緩轉過來,後知後覺地發現, 原來男孩子的力氣可以這麼大, 大到能夠把她自己怎麼也止不住的顫抖輕易逼停。
而且, 僅僅隻用抓著她的手而已。
哦,那不然你還想怎樣?
蘇好被這個奇異的念頭拉回現實,腦海裡像現出一條光怪陸離的時空隧道,倏地把她從兩年前扯到了此時此刻。
隻是顏料而已。
隻是顏色像了點的顏料水而已。
過去兩年, 她從一看到紅色顏料就頭暈嘔吐,到可以直視它,再到可以重新用它正常作畫——她明明已經克服得差不多了。
一定是今天做數學試卷做得頭昏腦漲, 狀態不好,才又發生了這樣的應激反應。
太丟臉了。
草泥馬草泥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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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好的手指又顫了一下。
徐冽敏銳地察覺到, 這個顫抖不是因為不舒服,而是因為懊惱。
他松開了她的手:“好了?”
蘇好蹲在角落,像一顆沮喪的白菜, 裙擺四散,發絲因為冷汗黏在額角。
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現在自己一定很狼狽,很有失大佬風範。她慢騰騰地,不太情願地回了他一聲“哦”。
“起來?”他又問。
“你去教室給我接杯水。”蘇好依然背對著他。
這是要支開他。
徐冽揚了揚眉,轉身朝教室走去。
一過轉角,就看到桑綿綿和尤歡歡站在教室後門邊,踮著腳朝這邊轉角望,想過來又不敢過來的樣子。
“徐冽,蘇好還好嗎?”桑綿綿問他。
“沒事。”徐冽繞過兩人走進教室,看到莊可凝正拿著拖把打掃一片狼藉的地磚。
餘光瞥見他走近,她動作一頓,握著拖把的雙手微微收緊,抬頭道:“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她要是不舒服,要不就別硬撐著畫板報了……”
徐冽淡淡垂眼看著她,沒說話。
莊可凝有點尷尬:“她……”
“讓開。”
莊可凝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回過神,慌忙握著拖把讓開道,臉色變得煞白煞白。
徐冽拿起蘇好桌上的水杯,去教室前面接水,一半冷一半熱,又捎帶上她桌上的一包湿巾,重新走出去。
再經過莊可凝身邊的時候,她一聲不響地拖著地,把頭埋得很低。
教室外,蘇好已經站在轉角若無其事地在吹風。
徐冽看了一眼她不太健康的臉色,先把湿巾給她,等她擦完手和臉,又擰開水杯杯蓋,把水杯遞過去。
蘇好垂眼一看。
嘖,很會嘛。
陳星風那個鋼鐵直男給女生遞水遞飲料的時候就從來不會開蓋。
不過……
蘇好接過水杯,又拿來徐冽另一隻手上的杯蓋,重新擰回去,再擰開。
徐冽:“……”
這個自我證明真的還蠻無聊。
蘇好咕嚕嚕喝了半杯水,把湿巾垃圾和水杯塞給他,轉身朝樓梯走:“幫我跟宣委說一聲,今天沒空畫板報了。”
*
蘇好回到宿舍,在樓裡的公共浴室洗了個熱水澡,讓苗妙替她跟畫室老師請了個假,晚自修哪也沒去。
她留在宿舍,把開學以來一直懶得整理的行李全都搗鼓好,然後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宿舍,最後實在無所事事,看看晾幹的衣服,好像洗得不太幹淨,把它們浸湿,又洗了一遍。
就這樣一直忙到臨近熄燈,她在桑綿綿回宿舍之前,戴起眼罩躺上了床。
這一覺睡了特別久,久到她好像在夢裡用上帝視角重新活了一遍這十七年。
第一年,她在產房呱呱墜地。雖然家裡已經有一個女兒,爸爸媽媽還是很歡喜她的降臨。他們說,大女兒叫蘇妍,小女兒也取個女字旁,就叫蘇好吧。
第二年,她牙牙學語。爸爸媽媽上班,她跟比她大四歲的姐姐一起住在爺爺家,第一個學會的詞不是爸爸媽媽,是姐姐。她很喜歡長得漂亮又很會畫畫的姐姐,到哪都要黏著她。
第三年,畫了一輩子油畫的爺爺在教姐姐畫畫時,偶然發現她比從小學美術的姐姐更有藝術天賦,問她想不想一起學。
第四年,她跟姐姐一起在爺爺那裡學起畫畫。姐姐文氣,畫畫時總是優雅又專注,而她好動,畫畫時總是嬉皮笑臉,見縫插針地摸魚。可偏偏每次都是她的畫更討爺爺歡心。爺爺說她是個小神童。
……
慢慢地,她長大了,一路念上姐姐念過的幼兒園,姐姐念過的小學,姐姐念過的初中。
她還是那樣活潑又張揚,好像也不用很努力,不用像其他美術生一樣犧牲學文化課的精力,隻要課餘時間隨便下點功夫,繪畫比賽最高的獎杯是她的,爺爺的誇獎也是她的,爸爸媽媽跟親戚朋友吹噓家裡兩個女兒,也總是先提到她的名字。
她越長越大,姐姐卻似乎變得越來越文靜。
而她和姐姐相處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姐姐初高中都是寄宿,高中時甚至周末也不太待在家裡,整天泡在畫室,不眠不休地練習畫畫。
在她十四歲那年,姐姐費盡千辛萬苦考進了英國一所著名的藝術院校,如願出國留洋,然後一整個學期沒有回家。
她在半年後的寒假裡跟媽媽說,她想去看看姐姐。
媽媽工作忙,騰不出時間,託朋友帶她去了英國,囑咐姐姐照顧好她。
她到了英國,住進姐姐的宿舍,跟姐姐的舍友三兩天就打得火熱。她去參觀她們的大學。她很喜歡那裡,跟姐姐說,她以後也想考來這所大學。
姐姐笑著說,好啊。
那是姐姐最後一次對她笑。
如果她可以不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就會發現,姐姐笑的時候好像有點不開心。
她打從出生開始,就分走了家人對姐姐的寵愛,後來的十幾年,又一直讓熱愛畫畫的姐姐活在她的陰影裡。
幼兒園、小學、初中,那裡曾經喜歡姐姐的人,都在遇到她以後說——
兩姐妹長得好像哦,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好好這性格,小姑娘嘛,這麼活潑可愛的多討喜。
兩姐妹畫畫都很厲害,姐姐之前在這個比賽拿了銀獎,好好應該可以拿個金獎回來吧。
這樣姐姐要怎麼開心。
她最後一次見姐姐,是在她英國宿舍的浴室。
姐姐安靜地躺在滿是血水的浴缸裡。
浴室的白瓷牆上,是姐姐用血畫下的最後一幅畫。
瘋狂,顛倒,扭曲,觸目驚心。
姐姐留下的遺物裡,有一本日記。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是姐姐來到英國的第一天寫下的話:這裡隻有蘇妍,沒有蘇好了。
*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蘇好感覺身體疲憊得像被車輪碾過。
桑綿綿已經在陽臺水槽洗漱,提醒她該起床了。
她做了一晚的夢,八個鍾頭的覺好像白睡了,困倦地讓桑綿綿給她請個假,說上午頭兩節課不去了。
“身體不舒服嗎?”桑綿綿擔心地看著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我陪你去醫務室?”
桑綿綿是知道蘇好對紅顏料過敏的。之前宿舍文化節的時候,學校要求每個宿舍設計特色文化,好多女生都在宿舍門上花了大心思,那陣子,走廊裡都是舉著顏料盤畫畫的人。
當時桑綿綿在蘇好面前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紅顏料,蘇好突然就有了跟今天一樣的奇怪反應。
桑綿綿起初不知道她怎麼了,想陪她去醫務室,蘇好卻輕描淡寫地說,她隻是對紅顏料有點過敏,就跟有人對芒果過敏一個道理。
桑綿綿當時還以為這是蘇好為了不去醫務室找的託詞,畢竟學畫畫的人怎麼會對顏料過敏?今天才發現,原來是真的。
“沒事,”蘇好懶懶擺了擺手,“我再睡個回籠覺,別吵我。”
說是回籠覺,但桑綿綿離開宿舍後,蘇好其實並沒有睡著。
閉目養神兩個鍾頭,一看手機裡的課表,見是體育課了,蘇好來了點“上課”的動力,打算去操場曬太陽。
南中的體育課男女分開上,具體課程又分不同的門類。
蘇好不喜歡體育館裡地坪的怪味,沒選在女生中非常熱門的乒乓球課和羽毛球課,選了能在操場呼吸新鮮空氣的田徑課。
她到課上報了個到,騙體育老師說來例假了,在大家開始跑圈的時候順理成章跳上看臺,一個人佔據三個座椅,優哉遊哉地躺了下來。
另一邊,體育館裡,正在跟郭照兩人一組練習乒乓的尤歡歡有些心不在焉,一連三次都沒接到球。
“你今天魂不在啊?”接連幾次過後,對面郭照忍不住吐槽她,“能不能打順一回了?”
尤歡歡擱下乒乓板,煩悶地吐出口氣:“還不許人有心事了嗎?”
“你能有啥心事,對徐同學愛而不得嗎?”郭照嗤笑一聲,語氣相當遺憾,“尤歡歡同學,請你拎拎清,知道今天徐同學為什麼會在語文課上被批評沒專心聽講嗎?”
“哎喲,要你提醒啊!不就是因為蘇好沒來上課嘛!昨天體活課看他追出去,我就知道他跟蘇好有貓膩了!”
郭照剛要讓她講話注意點,怎麼就叫“貓膩”了,話到嘴邊先一愣:“等會兒,什麼追出去?我錯過了什麼大新聞?”
昨天體活課隻有個別學生在教室,郭照並不知道蘇好怎麼了,還以為她今早是單純起不來才不想上課。
畢竟蘇好之前也不是沒做過這種懶蛋事。
尤歡歡不小心把這事衝口而出,被郭照催促著說清楚,隻能跟她講了事發經過。
郭照兩眼發光:“難道蘇姐這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快把鐵杵磨成針了嗎?”她拍拍尤歡歡的肩膀,“看來你離徹底失戀不遠了,難怪連我的乒乓球都接不住了,我充分理解你今天的心情。”
“哎呀,我不是因為這個!”尤歡歡蹙起眉頭,“算了,我實在憋不住了,告訴你吧。”
“告訴我啥,還有啥內情?快說快說。”
尤歡歡看了看四周,把郭照拉到角落,小聲說:“你先答應我,絕對不能告訴別人,尤其是蘇好,不然我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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