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手機公放,起身在桌上找東西。
原也問:“怎麼了?”
春早回:“童越說她英語作業找不到了,問是不是落我這了。”
“果然——”她從自己的那沓講義裡抽出一位“異類”,又把手機拿高:“在我這裡。”
童越在那頭放心地呼出一聲:“那就好,丟了我可就沒命了,晚上還是高梓菲值班。”
——高梓菲正是春早的頂頭上司,三班的英語老師。
“但我作文還沒寫呢。”童越又發動哭哭音攻擊。
春早坐回去,將她那張英語講義翻到最後一面:“沒事,我幫你寫,你的字跡還挺好模仿的。”
童越各種感激加啾咪,春早半笑半惡寒地掛斷手機。
再抬眼,旁邊的男生正單手撐腮看過來,面帶笑意。
春早跟他對上一眼,移開,再轉回去,對方的視線仍逗留此處,別具深意。
她被他盯得心裡毛毛的:“有什麼事嗎?”
男生啟唇:“你還真是很擅長這個啊?”
春早不明所以然:“哪個?”
原也說:“幫別人寫作業。”
“哪有?”春早矢口否認:“是她卷子先落在我這的,晚上我們是英語晚自習,她又回去了,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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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也看起來將信將疑:“是嗎?”
“對啊。”
“那去年寒假是怎麼回事?”
去年寒假?
春早頓住,瞳孔一點點放大,她突地意識到什麼,驚愕地看向原也,不會吧——不可能,她竭力鎮壓著快瘋竄出身體的心髒,但火炭般的耳朵尖足以出賣她。她負隅頑抗地裝蒜:“去年寒假?怎麼了?”
原也不急於拆穿,繼續跟她玩文字遊戲:“再提醒你一下?成康門的盛鑫網吧。”
“嗯?哪裡?”春早側了側頭,開始自己拙劣的演技。
男生卻被她“小貓歪頭”的樣子逗出更多笑意:“我記得,我剛住到這邊時,有天晚上遇到你。”
“我們聊到成康門的網吧,你說從來沒去過。”
“可為什麼,我去年寒假就在那邊見到過你……”
——確切說,那並不是原也第一次見到春早,在更早之前的光榮榜上,他就對她隱有印象。
擅長記憶人臉,是他的行為習慣之一,好讓他合理規避“社交事故”,維持住一些無需走心但表面必要的人際關系。
遑論這些時常出現在同個正紅色平面上的臉孔。
作為從小到大拿第一和競獎到手軟的人,原也早對所有儀式性的表彰興趣無幾,所以也極少會為之駐足。那天還是被高一時的室友拉停在排名欄前,他關心自己名次,原也便跟著瞟了眼,視線漫不經心劃下去,在一個女生的名字上叫停。他生來第一次見到“春”這個姓氏,單名一個“早”字,很獨特,生機勃勃的,莫名讓人想起早春節氣,青嫩舒展的芒草或藍而發白的,廣袤的天空。
他看了看她的照片,榜上的男生女生少有人不佩戴鏡架,這個女生算一位,眉目一眼可觀,眼神有幾分淡漠,但直勾勾的,似能穿透櫥窗玻璃,劉海碎碎地散在她額前,微抿的唇線幾乎不見笑意。
相反有點……倔強?銳氣?謝絕營業?
反正不太好相處的樣子,那時他沒多放在心上,隻闲闲催朋友:“找到了嗎,這麼難?”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好找啊。”對方險要捅他一拳。
再後來,便是春節。
媽媽走後,這種闔家歡樂的日子於他而言隻是折磨,再無母親身影的屋子像一座曠蕪的廢墟。原屹再娶後,家中多了些屬於女人和小孩的生氣,但原也隻覺這裡愈發凋萎和冷僻,所以每逢除夕過後,他就會將自己隔絕進網吧,暗無天日地打遊戲。
正規網吧不歡迎未成年,但也不是完全無地可容。
畢竟這些年來,他早將那些可收留他這頭青春期怪物的鍾樓或沼澤摸索一清。
那天是年初三,原也將背包寄存在市圖書館,隻身前往成康門小商品市場的網吧。這是一處被宜市學子私下戲稱“未成年天堂”的寶地,很多學生在這兒買過煙,也上過網。
時值寒假,網吧包廂已無虛席。原也隻能退而求其次待在二樓大廳,開機後,刀光劍影地打了兩把csgo,他被滿室渾濁的煙味燻到頭暈眼脹,就摘下耳機去窗口透氣。
二樓那扇窗戶敞著,正對一道窄巷。
聯排店面建於地下,頂部透不進光,規格也有限,所以即便身置二層,都顯得低而壓抑。
至於巷中情景,自然也盡收眼底。
倒沒想到外邊還是有人在抽煙。
一男一女,應當是情侶,穿同款黑色羽絨服,男生沉悶地夾著煙;女生著短裙,黃發挑染出一縷緋紅。
她在打電話,音色脆亮:“你到了嗎?”
“欸,好,我在盛鑫網吧旁邊這個垃圾桶等你啊。”
說完又滅了手機,看向她男友:“她說她馬上就到。”
男生點點頭,吐出煙圈,那股濃厚的煙味順著氣流騰上來,無處可避。
原也蹙蹙眉,決定回座。
下一秒,窗外傳來女孩驚喜的呼喊:“春早——這裡——”
記憶被這個別致且似曾相識的名字解鎖,有什麼欲將破土,原也回過頭去,再看樓下巷子,已多出一名女生,正往這邊快跑。
她的氣質與另外兩位截然不同,更接近於自己會在學校碰到的同齡人。
書包在女生背後輕微顛動,她穿白色棉服,隻扎一條馬尾辮,寶藍色的針織圍巾被纏繞成幾道,打起結,將她皎白的臉裹成一小團。
就在她鼴鼠般,警惕地豎高腦袋東張西望的幾秒,原也的胳膊也饒有興味地搭去了窗沿。
他借此確認了她的長相,正是期末考排行榜上那個,他曾見過的——叫“春早”的同級女生。
天氣很冷,她快速講著話,稀薄的白霧在唇邊不斷傾吐:“抱歉抱歉,來晚了。”
“沒事啦。”那個黃發女生衝她笑道:“我們也沒等多久。”
女生邊喘邊摘下書包,利索地掏出一沓厚講義:“你們檢查一下。”
黃發女生象徵性地翻幾頁,並未細查,隻說:“你寫的還用看麼。”
女生略為害羞地一笑,邀功:“下面還有你男朋友的,我換了不一樣的字體,你們老師就算有十雙眼睛也看不出來。”
那對男女低頭去找,又驚呼:“真的哎,春早你好貼心。”
他們的贊嘆讓女生有些傲嬌地撥撥劉海。
黃發女生推一下自己男友胳膊:“愣著幹嘛,給錢啊。”
“哦,”那男孩才反應過來,從兜裡取出一隻折疊的紅色利是封:“給。”
“你點點。”
女生揭開紅包封口瞄一眼:“這裡面好像不止五百吧?”
“多給了你三百,”黃發少女說著,攔住她要點出多餘紙鈔的手:“不準退給我和小林了哈,你可幫我們大忙了。”
“哪有,又不是不收你們錢。”
“可你也付出了很大的勞動力啊。過年呢,都是老同學,你就別跟我們推三阻四了。”
女生幾秒不語,再開口時,似要感激出哭音:“你們也太好了。”
“好啦——”黃發女生滿不在意地揪揪她臉蛋:“要謝就謝過年有壓歲錢吧。”
又盛情邀請:“早啊,你過會兒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女生婉拒:“不了,我得回家了。我媽今天走親戚,回來看我不在家肯定要問東問西。”
“那好吧,”黃發可惜,又問:“等高三了你還會幫我們代寫了嗎?”
女生猶疑著:“應該不了……”
“不是吧,那我和小林怎麼辦!”
女生正視他倆,一本正經:“那你們就做一對苦命鴛鴦。”
那兩人爆笑。
窗後的原也輕笑一聲。
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所以很有趣,還有種滑稽又……可愛的反差感。
三人又在巷子裡寒暄幾句,那個叫春早的女生就道別離去。
她來時匆匆,走時明顯能感覺出腳步輕盈,似一隻飽食鮮嫩草葉就差要咩咩叫的羊羔。
目送她身影拐出巷口,原也才從窗邊直起身,回到自己的機位。
寒假結束後,開學,分班,定級,集訓,進程如車輪滾滾,一站又一站,幾乎沒有歇腳時刻。班級距離近的關系,原也又在校內偶見她幾回,女生身邊有固定好友,但大多時候,都是她朋友呶呶不休地講,而她沉靜不爭地聽,慣常抿唇的樣子像極曾見的那張兩寸照。高一下學期的期中考在五月,暮春空氣裡飽溢著樟樹的清香,又逢櫥窗裡的天之驕子們更新迭代,原也破天荒地駐留在榜前,還是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文科區域。
他找到那張面孔,才抬步離開。
這一次,他記住了她的排名,是第五。
作者有話說:
這是春早的“驢耳朵”
第四章有過伏筆,男主試探過
第24章 第二十四個樹洞
◎風吹過原野◎
春早有兩個秘密。
第一個是她的藏寶盒——也被她稱為小鳥放飛地。她跟姐姐春暢一致, 有著無法聲張的青春期。從出生後,春初珍就像個無處不在的溫柔暴君, 陰晴不定, 而老爸生性懶惰又軟弱,從不幹政,充其量是個擅長和稀泥的油滑奸佞。
她與姐姐不同的是, 春暢發泄不滿的方式是寫東西,中學以來攢下的日記摞得像山。而春早喜歡搞一些囤積和收集, 東西大都古古怪怪, 春初珍看到定要貶損幾句“收破爛”那種, 她就以此為寄託和減壓。
她的第二個秘密同樣簡單:
她要出去野。
這自然與春初珍的教育理念相悖。她常年視“玩”這回事為洪水猛獸,本該出去暴曬淋雨聞花香的瘋鬧年紀,姐妹倆都會被封印在方寸之地。那時她和姐姐都住家,老爸跟著遭殃,開個電視看球賽都得提前打申請。
春初珍是家庭主婦,家中收入全仰賴在區政府做了三十年文職的父親,她整日埋怨他沒有進取心, 晉升比登天還難。
雖說從小到大都溫飽無憂,但執掌財政大權的春初珍對金錢的克扣程度, 能嚴苛到小數點後,她與姐姐的零花錢都得靠搖尾乞憐, 還必須事無巨細地報備。
後來姐姐上了大學,變身兼職狂魔,開啟經濟獨立第一步, 再不用忍受母親的掣肘, 假期的朋友圈也被山海, 風原和綠野填滿。羨慕之餘, 春早也跟著沾過不少光。打那時起,她就下定決心,她也要開始想方設法地攢錢,高三一畢業,她要把所有的镣銬甩在腦後,肆無忌憚地奔赴自己心目中的金色海岸和蔚藍色浪潮。
“見海基金”。
這是她給自己的小金庫起的名字。
當中除去姐姐隔三差五發來的微信紅包或零花錢,在中考後的那個暑假,她也幸運得到能勝任的第一筆生意。
那是初中班裡一個叫安熠的漂亮女生,家境優渥,但成績常年吊車尾,這次中考未及死亡線,不出國就得去念職專。而春早名列前茅,平素兩人鮮有交集,但七月下旬的某天,她突然在從班級Q群裡私敲她:春早,你假期忙嗎?
春早當時在預學高一課本,時間還算充裕,就回復她,不忙。
安熠說:我這有兩個二中的高一男生,暑假不想寫讀書筆記,讓我問問班裡有沒有願意代寫作業的好學生,你想接嗎?就當賺外快,價格好商量。
春早一頓,抿抿唇,試探問:你們願意給多少?
安熠報出一個數字:不夠還可以加。
其實她講出的金額足夠讓常年經濟拮據的春早驚掉下巴,但她還是謹慎回復:傍晚給你答復。
四點時安熠又來找她,說可以再加點價。
這一回,春早不再猶豫。
得到明確的任務後,她在手機上搜索出幾種偏男性化的字體,仿寫兩日,正式開啟自己的代寫職業生涯。
但她隻在長假接單。
進入高中後科目劇增,課業繁忙如海綿擠水,還有春初珍旋轉監控頭一般隨影隨行的目光,顯然無法放肆。
高一後,那個叫安熠的老同學去了職高,也從掮客成為春早的直接客戶。高一寒假,春早接到她和她男友的單。
安熠修的是導遊專業,比起每日必須恭敬伺候的九尊大佛,做安熠的試卷是種享受。她常偷偷秉燈夜戰,一邊搜索,一邊做題,變相地遊歷名山,也造訪湖海。她成為白紙黑字裡的“徐霞客”。
這感覺妙不可言。
而春早也一直以為,這趟交易除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無外人參與。
包括她的閨蜜與老姐,她也從未分享。
怎麼可能料見,原也會成為直擊犯罪現場的場外觀眾。
此刻的她,臉漲得血紅,頭發絲兒都快燒起來,這種恥感與公開處刑無異。
她隻能束手就擒,心頭撲通滑跪,坦白:“是的,我是去過那家網吧,也有幫人代寫過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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