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老孟發跡了,縣城的人為孟敘冬惋惜,如果他媽媽沒有離開多好。
到處都是闲言碎語,孟敘冬連那間公寓也待不下去,在縣中寄宿。記憶中那些年歲天色總是陰沉,他逃課、打架,和蒙子小叔廝混。
小叔不過二十來歲,春風得意。他教會了他打臺球、騎摩託還有修車。後來幹爹那邊出了事,讓小叔頂罪。
無所謂,身邊的人總會一個一個離去,一起長大的發小也不例外。終有一天,大家都會忘記那段歷史。
十二歲那年冬天,他與一個女孩共享的歷史。
女孩好想有一個家,執拗地呢喃 E.T. phone home。
十六歲,那個女孩有了家,在澡堂。壞孩子不知道謠言會破壞一個來之不易的家,他出手打傷了人。
孟敘冬在看守所待了兩天,鍾玫將他保釋出來。她總是放任他惹是生非,但這次也勸誡他往後不要再惹是生非了,他是家中長子,要有出息。
他聽不進去,腦子裡隻有電影臺詞,他想家,有小青的家。
就是這瞬間,過往的朦朧感覺一下清晰起來。他的夢遺、愛欲,一切暴力衝動,早已說明,他愛她。
愛一個人,會生出妒忌心、佔有欲。他不喜歡她身邊縈繞的男孩,那些會做數學題,讀外國小說的好孩子,令人惡心。
那年聖誕節大雪,孟敘冬來到澡堂。在後院牆角看見蘇喬訓斥一個男孩,似乎是補習班的學生。他在課堂上給小青寫紙條,約小青看電影,心思昭然若揭。
蘇喬向來爽朗大方,孟敘冬從未見過她那般不客氣,罵一個高中男孩痴心妄想。蘇喬最後還說,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就要努力配得上她,等有一天能與她比肩的時候,堂堂正正出現在她面前,而不是設法讓她墜落。
風霜如刀刃般剖開了孟敘冬的心,他發現自己和這些孩子並無不同,他的心意多麼卑劣。
高考之後,小青考上了北京的名校。這對澡堂家而言不是一個好消息,她原本是可能上清北的。她的錯失在英語聽力,窗外蟬鳴肆虐,她第一句沒聽清,後面的亦聽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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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她還是考上了那個多少人望塵莫及的大學。
十八歲,他妄想和她有一個家。當鍾玫將京大建築學的資料擺在他面前,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The next station is Kyoto,地鐵擁擠,巴士塞滿了人。穿著西服的上班族在寫著禁煙標識的巷子裡吸煙,地上隨處可見煙蒂。深夜嘈雜的居酒屋,人們大聲喧哗。
夜晚的神社盛開染井吉野櫻花,結緣神睥睨來往的戀人。
同行的留學生說這裡特別靈,就是不知道國外的神管不管他們的事。孟敘冬說總該走個過場,他搖鈴許願,將身上所有的硬幣投了進去。
接到京大通知那天,沒什麼特別的。孟敘冬結束了便利店最低時薪的勞務,在自動販售機買了罐朝日啤酒,蹲在牆角吸煙。老頭子從對面的情人酒店走出來,問他是不是中國人。
這般似是而非的譏諷聽過不少,孟敘冬操一口關西腔說您身體康健怎麼眼神不大好。老頭子罵罵咧咧走開,孟敘冬接到了鍾玫的電話。
鍾玫來日本看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江黙濃在東京。
拋棄他的媽媽在東京,改名換姓做起了陪酒小姐。
孟敘冬知道這不可能,但還是去了。如果一生有一次奇跡,為什麼不能降臨在他身上?
孟敘冬從新宿到澀谷,從六本木到銀座,紅色高塔下飄散女人的香水氣息,他一無所獲。
準備返回京都入學那天,孟敘冬在新宿迷宮般的地鐵站遇到了幾個老鄉。他們帶他去了老鄉聚集的池袋,那裡有一間中華飯店。他們熟悉他家的事,聲稱江黙濃欠他們錢,跑了。
他們逼著孟敘冬還錢,不過都是借口,孟敘冬什麼都明白了。那個承諾今後她就是他媽媽的女人,要斷了他的路。
他從未要過要繼承孟家的什麼,她不肯信。她有千萬種手段,偏要選擇最刺痛人心的方式,真是荒謬。
孟敘冬無路可退,不得不從高處跌落。
下墜的過程不知怎麼極其緩慢,仿佛熱水灌入了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了。
他模糊地想,高考那天小青也是這樣的心情嗎?
這樣難過,絕望。
鍾玫花了很多錢給孟敘冬療養,好起來之後,孟敘冬回了縣城。他在汽修店打工,有時去鄉下幫奶奶幹活。
孟敘冬攢夠錢帶奶奶去了北京遊玩。聖誕節,到處都是依偎的戀人。
他多希望他也有資格出現在那個女孩面前。他本該出現在她面前,邀請她一起慶祝他堪堪與她比肩。再等幾年,隻要再等幾年,他會成為建築師,他們會有一個電影一樣的家。
他將一切錯誤歸咎於,他揮霍了孟家的髒錢。
所以結緣神懲罰他,令他求不得他們的姻緣。
二十歲,猶如湿湿的夢。孟敘冬陰暗地想,即使是不被承認、見不得人的關系,也想要維持下去。然而夢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閃閃發光的女孩不屬於這個縣城,更不屬於他,他一無所有。
二十二歲,孟敘冬回鄉種了一園子草莓,等到草莓成熟時,就什麼都淡忘。他跟了老師傅,拼命地幹,別人不幹的他都幹。
老孟要他回集團做事,他跑去了西北高原。起初,夜晚會流鼻血,浸湿一枕頭,仿佛兇案現場。工頭罵他幹不了趁早滾蛋,他沉默地幹活,汗水猶如澡堂的蒸汽包裹他。
幹燥的風刮傷了他皮膚,日頭曬黑了皮膚,他在巨大的白色風車下,一點點失去了右耳聽力。醫生說他之前頭部受創,聽力已有輕度損傷,沒有及時治療,如今長期在噪音環境中作業,導致聽閥超過 80dB 的重度損傷。
80 分貝幾乎是一個人聆聽的上限,這意味著他的右耳幾乎什麼也不能聽見了。
使用助聽器是無效的,醫生建議他植入人工耳蝸。但醫生也說,聽障和近視不一樣,不是戴一幅眼睛就能解決問題的,每個人體質不同,做了植入手術,效果也不一定好。
孟敘冬四處漂泊,工地在哪,家便在哪。他始終記得鄉下的草莓大棚,每到年假,便回鄉與奶奶一起採收草莓。
縣城劃了新區,到處都在招工。孟敘冬參與了老孟競爭對手的住宅項目,老孟罵得很難聽,無所謂,反正他也聽不見。
二十八歲,以為這輩子就這麼過去了,小青回到了縣城。
這不是他期待的重逢,她不該變成這個樣子。但至少他不再是無能為力的少年,他可以給她幹淨的錢,幹淨的房子,他們會有一個嶄新的家。
他忘不了,有太多恨,卻在凜冽的冬風裡化為了痴人之愛。
如果她想要,他會竭盡所能奉獻給她。
所以發現小青為教學而振奮時,孟敘冬託關系聯系了縣中。
重回課堂,蘇青每天都要花大量時間準備。孟敘冬洗澡回來,看見她蜷縮在迷你沙發上閱讀資料,不時劃撥手邊的筆記本電腦。
光線映在她安靜的臉上,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悵然若失。
他想,還有許多人愛她。
澡堂家的女兒們忙著各自的事,忘記了市區的房子空置著。艾秀英也沒告訴她們,私下託孟敘冬處理。
那房子有些年頭了,給誰住都不合適,重裝一番出租倒賠錢,艾秀英問過孟敘冬的意思,趁房價還沒跌入谷底,不如賣掉。
孟敘冬找了靠譜的中介看房,見過幾個有意向的買家,時間一晃而過,房子在理想價位上成交了。
今天孟敘冬請了假,陪艾秀英一道來市裡籤約。
跨銀行交易,錢款要等幾天到賬。艾秀英戴老花鏡翻來覆去看合同,問孟敘冬沒問題吧,孟敘冬耐心地答了一遍又一遍。
既然來了市裡,孟敘冬想給丈母娘添置點什麼。家裡的東西都不缺,他便說買身衣服,馬上入冬了,商場已經推出了冬裝。
艾秀英不再推拒,“那也給咱小青看看。你們年輕人眼光不一樣,你挑的,她喜歡。”
孟敘冬微哂,他老婆就嫌他俗。
艾秀英四處轉了轉,兩度經過內衣店。現在的內衣做的輕薄又漂亮,她看著也喜歡。女人的內衣不嫌多,女兒們用得上,尤其那個離異的。
孟敘冬察覺艾秀英想逛內衣,借口打電話走開。
商場大,樓面有家奢華的面包房,正推出草莓新品。孟敘冬看到海報招貼,正想進去瞧瞧,忽然頓住了腳步。
面包房的咖色玻璃上倒映熟悉的身影,蘇南低頭掩笑,身旁的男人也笑了起來。
是那堂哥,章宗成。
孟敘冬腦海裡閃現一個古怪的念頭,隨即又覺得荒唐。章宗成不經意看了過來,四目相對,孟敘冬準備打招呼,卻見章宗成虛攬蘇南肩膀,朝商場大門走去。
孟敘冬無聲一笑。
第69章 069痛,會記得更久
蘇南的項目得到了縣裡的支持,門市談下來了,這幾天跑來跑去辦理相關手續。
章宗成不知從哪兒聽說了,聯絡了她,問她需不需要供應商方面的資源。她不僅需要,也想向別人取經,便毫不猶豫地約定了見面。
他們從商場出來,司機已備好車。蘇南看時間,想要告辭,章宗成說送她去車站。
蘇南沒有再推辭,同他一道上了車後座。
車裡開了空調,略有點悶。蘇南想,離婚的事還沒到人盡皆知的地步,但章家的人已經從老太太口中知悉了緣由,做媳婦的“不可理喻”。
畢竟這話,連張小梅都有所耳聞。
章宗成今天完全沒有提起此事,好像還將她當作弟妹關照。她心裡感激他的好意,可不能平白接受。
怎麼表述都會突兀,蘇南索性直接說了,“大哥,這次實在麻煩你了,今後……”
“今後要多麻煩我?”章宗成捎帶笑意。
“不是,我……”蘇南心裡懊惱自己不夠幽默,連這麼簡單的話也不會說。
章宗成放緩語氣,“我確實是覺著,過去也沒能為你做點什麼。但真正讓我心動的是你的企劃書,很漂亮,也很實際。”
“我兩個妹妹幫了很多忙,這事兒才能成。”
“你做的很好,辛苦了。”
不過是領導一貫的說辭,蘇南莫名感到鼓舞,真摯地說:“供應商這邊的事情談妥之後,我們請你吃飯吧……”
“商務宴請可不行。”章宗成抬腕看表,略略蹙眉,“這會兒就有時間,機會給你了。”
蘇南張了張嘴,一口應下。
黃昏籠罩,車停在路邊。章宗成領蘇南走進窄巷,煙火氣升騰,不起眼的一爿小店,店裡人滿為患。
熱心的伙計招呼著,在店門口又添了一張桌子。章宗成示意蘇南坐下,輕車熟路點單,忽然說:“瞧我,還不知道你的口味。”
“我都行,真的。”
“總有喜歡的,下回必須你作主了。”
蘇南語噎。
他們一下午都在談論面包,這會兒才像是朋友,聊起各自的生活。章宗成善於聆聽,蘇南不知不覺說了許多,最後流露出對未來的不確定與擔憂。
“我都覺得我可年輕了,何況你。”章宗成手肘抵著大腿,掰指頭數,“你的面包房,還有你們家的老澡堂,建築產權在你們手裡,是吧?這可是縣城文化遺產,憑你們姐妹的頭腦,肯定能盤活。”
“我們確實有想法……”
“一步一步來,等你這事兒做起來,肯定能說服伯母放手讓你們接管澡堂。也該享清福了。”
蘇南抿笑,“借你吉言,我肯定好好幹。”
章宗成舉杯,“以茶代酒。”
杯子碰撞,發出輕響。
經營門市的人家吃飯時間總是晚些,蘇南坐火車回澡堂的時候,蘇喬和孟敘冬正在飯桌上喝酒劃拳,聲動震天,艾秀英一臉嫌棄。
蘇青抱怨蘇喬欺負妹夫,抬頭瞧見蘇南,眼眸一亮,“怎麼這麼晚。”
蘇南嘆氣,“請大哥吃飯了。”
“啊,早知道我也去,吃什麼好的了?”
艾秀英揪了下蘇青的耳朵,“淨知道好的,我這溜達雞你是白吃了。”
這雞是孟家奶奶送來的,應來啃著大雞腿說:“明明是太奶奶的雞。”
艾秀英回頭,上下掃視孫女,“唷,吃了雞,這都改口叫上太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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