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拿著採血筆,眉頭一皺,血從指尖流出,再按了指腹,將血滴在了試紙上。邊等結果邊看了站著不動的女兒一眼,“坐。”
“爸。”林夏看著桌上放著好幾瓶藥,心中忽然有點酸澀,猶豫著問了句,“你身體還好吧?”
“死不了。”結果顯示出來後,他扔了針頭和試紙,“找我什麽事?”
“爸,A市去年的幾輪土拍,一半都是城投託底,底價成交。現在市場遇冷,政策不確定性大,我們的資金壓力也會很大。A市雖然位於長三角,但優質資産與資源並不偏向於它,在這搞這麽重資産的項目,會不會風險太大?”
林夏說完,發現林建華看著她不說話,一張沒有喜怒的臉,那是他不滿意的前兆。但她並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擡頭看他、等他說話。
“說完了?你研究這麽幾天,就得出這個結論?”林建華從桌角拿了份文件放到手邊,也沒掀開,“我突然有點後悔讓你來做這件事,你一直是個厭惡風險的人。你從來沒有想過,也沒膽子把生意做得更大。”
“也不知道你像誰。”他輕笑著似是囈語,不像他,更不像她媽,“你進集團幾年了,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
這樣的評價,林夏並不是第一次聽到。一同小時候,就像考得再好,都會被評價不聰明、太過認真顯得呆板、做事情很笨不靈巧。
林建華對人嚴厲,早年在鋼絲廠,工人做錯事,能把小夥子罵得當場掉眼淚。此時對她如此態度,已是有父女關系的情分在,話沒說的那麽難聽。
她從不忤逆他,連頂嘴都沒有過。在集團做事,不要把他當父親,當成老板,就不會有太多情緒。
林建華一錘定音,“如果你做不了這事,就現在說,我讓別人來。”
“沒有。”林夏搖頭,迅即轉換了態度,“我隻是在擔心資金問題,流動資金沒這麽多,下個月招標,在這之前,我們要找到資金合作方。”
“你沒有就好。”
在A市競標拿地,雖然明面上是資金實力的比拼,但競標過程和後續的開發,都需要在當地有一定的人脈關系,畢竟強龍不壓地頭蛇,地産開發上尤是。這個關系,需要借用林夏背後的程帆,這件事,也隻有讓她來做。
“至於資金方,我在談。他明天來京州,我約了他下午談事。你把晚上時間空出來,先去定個位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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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建華知道剛剛把話說重了,“夏夏,我對你是有很大期望的。地産這塊,一切剛起步,建林集團必須要轉型做得更大,我希望你能擔起這個責任。”
“好。”她站起身,“您記得吃藥,多注意身體。”
林夏出門時看到林洲正在外邊等待,她點頭就當打了招呼。回辦公室後在窗邊站了好一會,看著角落裏的綠植,深呼吸著緩解突如其來的胸悶。手抓著窗沿,等待這一陣心悸的過去。
心悸過去後,胸口還是悶著不舒服,完全沒有精力處理工作,她看了眼時間,十二點了。她拿了包走出辦公室,跟秘書說取消下午的會議。
她準備打車回去躺一下,電梯坐到一樓出來時,另一部電梯的門打開,人群蜂擁而入,餘光卻掃到了一個熟悉的人臉。
她停住了腳步,那人走進電梯後,又被擠入的高個擋住了臉。但轉身那一瞬,林夏看清了他。
是林建業,林建華的親生弟弟。
自從當年被孫玉敏趕出鋼絲廠後,後來的建林集團,都沒讓他進來過。但他這些年生活優越,肯定有受哥哥的恩惠,具體在幹什麽,林夏也沒去了解過。
他怎麽會現在公然來集團?
算了,孫玉敏走了幾年,威懾力不再,是改朝換代了。
林夏胸悶著無法想更多,想著明天再說。她大概率弄不清楚他來幹什麽,這對哥倆之間的事,就看林建華要給他什麽。
林建業比林建華小七歲,五十多歲的人,卻比他凡事都要操心的哥哥年輕的多。穿了條休閑短褲和白色T恤,帶了個logo為C的帽子。
這些年,他一直過的是林建華的日子。做了個小包工頭,用著他哥的關系,項目從來就不愁。他沒有什麽事業心,愛好吃喝嫖賭。一年幾十萬的純進賬,過年再跟哥哥去哭個窮要點,日子過得很輕松。也沒什麽壓力,女兒出國讀書都是哥哥贊助的。
他跟他哥長得那麽像,這個漂亮的前臺也沒敢攔他,門都沒敲,他就推開了林建華辦公室的門。
“哥,怎麽還不去吃飯?你這胃,可經不起餓。”林建業沒個正形地走進來,到跟前才發現椅子上坐的是林洲,手搭上他的肩膀,“我的大侄子也在啊。”
林洲喊了人,“叔叔。”
“你來幹什麽?”林建華不悅地看了弟弟一眼,對林洲說,“你出去吧。”
“好的。”
林建業拿過他哥哥的杯子,給他倒了一杯水,“你氣血虛,要弄點人參泡著喝。我認識一個中醫,下次把你帶過去把把脈,配點中藥調養身體。”
“又缺錢花了?”
“我至於這麽沒出息嗎?”林建業把水遞給了他,“念念明年就要回國了,哎,現在男女平等了,她也要我給她在市裏買房呢,說女人結婚前要有自己的房子,不然她都不結婚。”
父親走得早,林建華一直是長兄如父,對於貪玩的弟弟,他幾乎是養著他一家。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對家族裏其他人,有事相求時,他也是能幫則幫。
孫玉敏當年隻要求林建業不能進自家公司,但這個聰明的女人,不會沒分寸到讓老公與弟弟斷了關系,對這些經濟上的幫助,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家裏那麽大的生意,一點小錢犯不著計較。但她在那,林建業就不敢太過分。
林建華沒有功夫聽他鬼扯蛋,“你想要什麽?”
“哥,現在工程生意是越來越難做,跟人要個錢,我還得先倒貼著請人吃飯按摩,看人顏色呢。”
“快點說,不然就給我滾蛋。”
“我想換個生意做。建林集團這麽大,當初嫂子不讓我進來,這麽多年,我也一直尊重她,都不敢踏進門一步。”林建業看著他哥,心裏也沒底,他會不會答應這個要求,“你能不能把鋼絲廠給我?這是你當年的東西,現在對你來說也算不上什麽。以後我就有個自己的生意了。哥,我知道我能力給你提鞋都不配,但我也想做點事情啊。”
“你可真他媽敢想啊。”林建華冷笑了聲,“當初我把永勝交給了林夏管,這麽幾年我沒管過。交給你,你能撐多久?”
“林夏?你還真準備把東西都留給她啊?”林建業看到他哥不愉的臉色,趕忙轉移了話題,“我要做的不好,再還給你唄。你總要給我一個機會嘗試下啊?”
林建華沉默片刻,“讓我考慮下。”
“好嘞,您慢慢考慮。”聽到他哥這句話,林建業就知道有半成的把握了,“走吧,我請你去吃飯。”
“你滾吧,以後沒事不要來公司。”
第14章
接到林建華電話時,林夏正在會所的健身房。
正頭往後仰,小腿彎曲,極力勾到繃直的腳趾。下午沒什麽事,她就約了來上一節體驗課。
他說晚上宴請客人,讓她記得過去。
這是談成了?
林建華做事與其說是神秘,不如說篤信事以密成、語以洩敗。
重要的宴會都是去私人會所,無論最終能不能達成合作,能被林建華如此重視且宴請的,這個客人都不一般。
原本打算自己帶瓶酒去,但想起林建華在會所存了酒。她也就沒獻這個殷勤,畢竟程帆的私藏酒都挺貴的。除了平時兩人在家喝,就是用於私人聚會。
林夏回家洗了個澡,挑了件黑色無袖連衣裙穿上,修身簡約的剪裁,正式而不呆板,又順手拿了件外套,以防室內空調溫度太低。
怕遇上晚高峰,林夏出門早,到會所時才五點半,預計他們要七點多才來。這兒有個咖啡廳,為了下午鍛煉,她中午就吃了份沙拉,自然是餓了。
她找了角落的座位坐下,點了杯冰巧克力,松餅現做要等二十分鐘。從包裏拿出本書,工作忙時沒有耐心讀社科類,常常讀點小說應付年初定下的閱讀量。
手上這本《錢商》是被程帆隨手放在桌上的,她翻了兩章便被吸引,看得還剩三分之一,出門前明智地將書塞進包裏。
一盤剛出爐的松餅,旁邊的玻璃碗裏放著香蕉和冰淇淋球,她挖了勺冰淇淋混著香軟的松餅送進嘴裏,眼神都不離開書半秒。邊看邊贊嘆作者功力之深,決心這本看完,再把這個作者的其他書全看了。
太陽落了,天還亮著沒徹底黑下去。角落裏光原本有些弱,室內暖色調的燈被打開,光落在書頁上時,林夏從專注中被打斷。拿了放在一旁的手機看時間,卻敏銳地感受到有人在看自己,她不悅地擡頭望去,看到那個人影時,卻是一愣。
李子望下午跟林建華聊完後,他來京州要見的人、談的事很多,並沒有久留。
當林建華問他是否能賞面晚上吃飯時,他沒有推脫,但七點後才有空,把地址告訴他,他直接去碰面就好。
結果事情結束得早,李子望也從來沒有讓人等的習慣,就讓司機送他到了林建華宴請的地方。他沒有先去包廂,就被服務生帶到咖啡廳,說請在這休息一下,林先生很快就到。
進來時他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林夏,端坐著在翻一本書頭也不擡,面前的松餅吃了一半就不再碰。
一位知名記者曾說過,做採訪就像勾引人上床,如果用翻譯,豈不是上床時中間隔了一個人。這話過於直接,但也說明了同一語言溝通的必要,效果遠非用翻譯可比擬的。
來內地談工作,一些人驚訝於他的普通話之標準與熟練,這自然是更有利於合作的洽談。Amy曾好奇問他,老板你普通話何時這麽好?他們能聽得懂,但工作和生活中都大多用英語溝通,口語能力沒這麽強。
他沒有回答Amy的問題,更不會說在念書時,女朋友跟他交流都用普通話,有時還嘲笑他蹩腳的口音。他還偷偷上網找了老師去學習,結果等他能說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時,她已經離開。
李子望沒有打擾她,點了杯咖啡,靜靜地坐著。
他的家族,在不同的地區與行業都有投資。對於內地房地産,他動作謹慎。
對市場缺乏了解,他勢必會選本地的合作夥伴進行共同開發。不冒然向一線城市進軍,轉而佔領三四線城市的地産市場,在這一點上,他與林建華不謀而合。
在對建林集團做背景調研時,Amy提出質疑,建林集團的另一大股東是林建華的妻子孫玉敏,擁有美國永久居留權。她也是創始人之一。她兩年前去了美國後,就沒有再回來。這對我們的投資也許會有潛在的風險,這一點要寫進memo裏。
他問,那其他人呢?
Amy說,林建華和兩個子女都沒有境外永久居留權。
下午與林建華面談,這個六十多的男人,眼角皺紋包圍下的欲望、對風險刀口舔血般的追求讓人印象深刻。可以說是大膽而有魄力,也可以看出其作風之獨斷專行。
李子望相信,這樣的做事風格,必然會讓合作無比高效。比起外企的層層向上彙報的組織架構,這些民企隻需要一把手的一句話,事情就能定下。這種效率,在別地是無法想象的。
林建華也很會放下身段,沒有擺架子,見面前的幾次線上會議,他都親自參加、極力推進合作。
也是會有一點水土不服的地方,比如邀請參加飯局和勸酒,好像不被前呼後擁著就是不給他面子。結束後第二場還將他帶去了聲色場所。來內地做生意多年的一位朋友對他說,你習慣就好,習慣了,也就體會到它的好了。
當他端起咖啡,擡頭時就忍不住看角落裏的她。這就像一場作弊,不曾是她這幾年生活的見證者,卻輕易得到了答案。資料裏的幾行字,共同朋友聊天時的幾句話,就拼湊了這幾年的她。
此時室內燈光亮起,她興許是察覺到了注視的目光,頗有警惕性的眼神掃來時,讓他猝不及防。
他剛站起身想去跟她打招呼時,背後就傳來了林建華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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