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為這次病情發作是因為受到了陌生人的刺激,所以她潛意識不想看到陌生人,隻想待在她覺得安靜和熟悉的環境裏,也不太想和人說話。
林以然問醫生可不可以回家,醫生建議如果患者沒有強烈排斥的話,還是再住一段時間。
“小船,咱們什麽時候走?”方閔拉著林以然的手,仰著臉問她。
林以然晃晃她的手,把另一隻手上拿的一碗水果放她手裏,笑著說:“再住幾天嘛,反正我陪著你。”
“不想住了,想回家了。”方閔端著水果,卻不想吃,嘆了口氣說,“這裏什麽東西都有味道,發黴了。”
林以然坐在她旁邊,哄她:“沒有味道,哪裏都幹幹淨淨的。”
方閔問過了就也不再堅持,坐在那裏慢慢地吃水果。她叉了塊菠蘿給林以然,林以然笑著吃掉了。
這一次發病的方閔十分依賴林以然,隻讓她陪著,也隻聽她的話。林以然不僅是她現在熟悉的人,也是存在於她記憶裏的人。所以無論在清醒還是混沌的時間裏,林以然都讓她覺得親近和信賴。
“等你一會兒吃完了,咱們出去走走呢?”林以然靠著她的肩膀問。
方姨慢慢地吃著水果,過了幾秒才回答說:“不想出去。”
“走走吧,透透氣。”林以然說。
“那你要一直牽著我的手,一下也不能放開。”方姨面朝著前方說。
林以然挎上她的胳膊,彎彎眼睛說:“那當然了呀。”
在這間小小的病房裏,她們就像一對溫柔的母女。兩個人都很溫和,說話軟著嗓音,不會大吼大叫,互相依賴著彼此。
隔壁病房的陪床阿姨搞不清楚關系,一直以為經常在門口站著的那個男生是女婿,女兒找了個母親不喜歡的男朋友,所以才不得進門。
邱行每天都來醫院,給他媽媽和林以然送飯。飯是林嫂做的,他這些天都住在老林的家裏,林嫂每頓飯都做得營養均衡,然後催著他趕快送到醫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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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吃藥的關系,方閔沒有胃口,每頓飯都隻吃一點點。林以然在醫院陪床,胃口也不大,每天林嫂裝好的飯她們兩個人也隻能吃掉半份。
邱行也不說她們,不想吃就少吃,不勉強她們吃很多。
邱行眼看著就比之前沉默了。
林以然覺得邱行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在車上的時間。
林以然牽著方姨的手在小公園裏散步,邱行就在不遠不近的位置上默默地陪了會兒,然後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
“方姨,邱行呢?”林以然問。
“上學了嘛,這幾天要考試了。”方閔不無驕傲地微笑著說,“他考試很厲害。”
林以然無聲地嘆了口氣。
邱行是被深愛著他的母親拒絕的兒子。
同時也是一個背著他爸欠下的詛咒的兒子。
林以然告訴了他門上貼著紙的事情,也告訴了他讓他盡量先不要回方姨的住處。
邱行說知道了。
林以然不知道等方姨出院了還要不要再回那裏住,如果對方再找上門來,方姨可能承受不住再一次打擊。
她其實想讓方姨離開這座城市,邱行又不同意去她那裏。可等方姨出院了,總得有個去處。
林以然連著在醫院裏住了幾天,她隻帶了一套衣服來,換的一套也穿髒了,她想回去取點東西。
趁著方姨睡覺的時間,邱行開車帶林以然回去收拾東西。一路上林以然都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了電梯裏,她心跳得更快,不知道等下出了電梯,門上是否還貼著那些令人目不忍視的圖片。
除了她自己不想看到之外,她更不想讓邱行直觀地看到那些。
好在這次門上並沒有貼,有的仍是上次那一道道瘡疤一樣的雙面膠痕。
林以然開了門,換鞋時說:“咱們別住這了吧?”
邱行“嗯”了聲。
林以然迅速洗了澡,還洗了頭發,醫院裏洗頭不方便,也沒有吹風機,她在醫院隻能簡單洗洗。
邱行把四處的窗戶都打開,胳膊撐在陽臺的欄杆上,看著外面,沉默不言。
天氣很好,陽光很足卻不刺眼,溫度也適宜。
林以然不想耽擱太久,雖然方姨完全能夠自理,也不是時時刻刻都需要人看著,可她現在怕人,林以然還是不想讓她一個人待的時間太長。
等她收拾完東西,兩人就準備走了。
邱行的車停得有些遠,兩個人需要沿著小區側門的小路走長長的一段路。
林以然用手遮著陽光,邱行走在她前面,拎著她要帶的東西。
女人從馬路對面大喊一句沖過來時,林以然正開口要和邱行說話。
一聲破了音的“不得好死!”讓林以然嚇了一跳,她震驚地看著馬路對面沖來的女人,下意識去拉邱行的胳膊。
“你看看我們家現在過的什麽生活!你們邱家都要下地獄!!”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手上拎著布袋,裏面裝的都是藥,還有幾瓶吊水的針劑和葡萄糖。
她空著的那隻手攥住邱行的衣服,用拎的這袋藥去砸他。
“哎!”林以然迅速反應過來,低呼一聲,伸手去攔。
“你能走能行!我兒子拉尿都在床上!你們一家都不得好死,你們做的孽下輩子也還不清!!”
中年女人發了瘋一般大喊著拉扯著邱行打他,邱行隻皺著眉,用一隻胳膊擋了擋。
“你幹什麽!”林以然去拉她,被女人一胳膊肘甩向一旁。
周圍有路人遠遠地看著熱鬧。
林以然再過來的時候邱行抓著她胳膊不讓她動,反手把她扣在自己身後的位置。
女人顯然就是一副長期在苦難中生活已經被磨得神經質的模樣,她尖銳地嘶喊著,歇斯底裏地痛哭。
“你爸索了命還不夠,你和你媽還到我跟前來索我的命,看到你們我還有命可活嗎!啊?!
“你看看你們,你們像人一樣走在外面!我兒子躺在家裏,那麽高的個子連骨頭帶肉稱不出一百斤!我兒子跟鬼一樣!你憑什麽?!”
“不要說了!”林以然被邱行攥著的手腕發著抖,她想去攔著對方,不讓她打邱行,但手腕被邱行死死攥著,動彈不得。
“我憑什麽不說?”女人放生哭喊著,手臂掄起來砸在邱行肩膀上、胳膊上,“你讓姓邱的一家把欠我們家的人命都還回來,我就不說了!我還夜夜給他們燒高香!我每天給他們點上一米高的香,讓他們下輩子投個好胎!”
林以然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她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一個失去了理智隻想發洩的人。
邱行除了扣著林以然不讓她動以外,再沒有其他動作了,他連擋都不擋了,接下了對方的一切撕打和謾罵。
“你是邱養正的兒子,你不會有好下場!你也要下地獄!”
女人惡狠狠地盯著邱行,灰白的眼睛裏已經再流不出眼淚,她咬著牙:“你也要斷腿!斷手!你被車撞死,碾爛,生不如——”
林以然隻覺得自己耳朵和心都痛得讓她承受不住,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她閉著眼睛尖叫起來。
“夠了!!”手腕還被邱行攥著,林以然卻不知道哪來的力量沖到前面去,推搡著這個恨不得邱行馬上去死的女人。
“不要再詛咒他了!”林以然眼睛通紅,推著那女人讓她連連後退,“他爸已經死了,這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他已經做了他能做的!”
林以然不顧對方的撒潑和哭喊,用自己的最大聲音說:“別再說了!你說的話一個字也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好好活著,會很健康!”
林以然向來溫聲細語,除了那次在老房子裏被半裸著的男人抓著,邱行再沒聽過她大聲說話。
現在的林以然就像一個被逼急了的小女孩兒,回歸最原始的本能,瘦弱的肩膀下充滿力量,唯一的信念就是要去保護邱行。
她同樣失去了理智,對方再開口詛咒邱行她就尖叫著壓下去,一個字也不想聽見。
這是林以然最不像她的時刻,全無平時的嫻靜氣質。
“——好了。”
邱行攥著手腕把她拉了回來,按回自己懷裏。林以然還在劇烈地喘著氣,被邱行扣在懷裏還在控制不住地渾身顫抖。
“好了,好了。”邱行在她耳邊低聲說。
對面女人又沖過來想要抓林以然,邱行抱著林以然轉了個身,把後背對著她。
他持續在林以然耳邊說話,把她扣在旁邊停著的車和自己中間,一隻手在她後腦勺上輕輕搓著。
“慢點呼吸,”邱行和她說,“別著急。”
更加惡毒的詛咒聲持續不斷地傳過來,林以然喉嚨發出抽氣聲,邱行兩隻手捂住她耳朵,任那女人的巴掌和拳頭不停落在他後背,隻微低下巴哄著林以然。
“她說的不算數,別生氣,好好呼吸。”邱行拇指刮刮她額角,又抹掉她的眼淚,“深呼吸,別抽氣。”
林以然被邱行捂著耳朵好半天,才閉上眼睛把臉埋在邱行肩膀,帶著哭腔叫“邱行”。
“在呢。”邱行應。
“你不要聽她說。”林以然聲線顫顫的,帶著她沒喘勻的氣,“跟你沒有關系,你別聽。”
“嗯,”邱行抱著她,隻低聲和她說話,“不聽。”
第 33 章
第 33 章
後來邱行從後面環著林以然走到停車的位置,讓她上了車。
女人沒跟著他們,隻一直站在原地破口大罵,後來坐在馬路邊,一邊拍著地面一邊痛哭。
邱行從頭至尾沒和她說過話,也確實無話可說,打和罵都沉默著挨了。
一個在悲慘家庭裏生挨的苦難女人,口不擇言的謾罵之下是多年的絕望和沒有盡頭的悲戚,而這苦難和邱行的父親又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到了車上,邱行給林以然抽了兩張紙,林以然接過來,在手裏虛虛攥著。
“別哭了。”邱行擡起手,摸摸她眼尾,給她擦掉眼淚,“我們小女神都會吵架了。”
林以然眼淚又落下來,自己拿紙擦了,聲音聽著委屈又可憐:“我吵不過。”
“吵過了。”邱行把她亂了的頭發給順到肩後,轉回來啓動了車。
林以然坐在那平靜自己,好半天後說:“你別聽她說。”
“不聽。”邱行說,“我不活得挺好的?”
“你能一直活得很好。”林以然皺著眉,心裏還是堵著,有些偏執地強調,“那隻是意外,和你沒有一丁點關系。”
“好的。”邱行乖順地說。
不怪這次方姨病得重,就這樣一張嘴,連林以然都被刺激得尖叫起來,遲遲平穩不下來。何況是向來溫聲說話的方姨,她不會吵架,那些對自己兒子的惡毒詛咒像刀一樣往她本就脆弱的腦神經上戳,攪得她精神錯亂和震痛。
瘋話原本可以不必聽,可當它字字句句都在朝向你愛的人,它就變得不可忽視。
人總是習慣給自己的苦難尋一個源頭,然後將自己身上所有痛苦都綁在它身上,每天心裏想著,口裏念著,就像給自己找了個念想,然後日日夜夜去恨。
邱養正工廠的那場大火讓剛才那個女人失去了丈夫,這無可推脫。可她兒子的癱瘓並不是因為邱養正,而是因為這場事故半年前的車禍,神經受損,終身癱瘓。
可在這麽多年的怨恨中,她已然把家中的所有不幸都安在了邱養正頭上。她忘記了就算沒有邱養正,她兒子也同樣站不起來。
可如果沒有邱養正,至少她還有個可以依賴的丈夫,不至於一個人浸淫在苦海裏,活著痛苦,也沒有死的自由。
林以然回到醫院,方姨小心地打量著她的臉色,敏感地發現她眼睛鼻子都紅,明顯是哭過了。
方姨剛開始沒有問,過會兒給她拿了個蘋果,放到她手裏。
“你怎麽了呀?”方姨輕輕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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