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月行程很滿,隻排出了半天不到的時間。
他去的時候紅毯已經結束了,正要開始為期兩天的短片單元的展演。
展演的每一天,都有數十場的主創座談會。
周濂月恰好趕上了南笳他們那一場。
他被主辦方的工作人員帶入放映廳時,《苦蘆葦》已經播放了兩分鍾了。
女主角剛跟樓下的記者認識,銀幕裡,女人一張臉憔悴、死氣沉沉,但在和記者對視的一霎,眼裡情欲暗湧。
十幾分鍾的篇幅,不夠故事充分展開,兩幕過後,女人就和記者上床了。
分明沒有任何過分裸露的鏡頭,一場床戲卻叫人面紅耳赤,像是沉於水底的兩個人,互相過渡氧氣、又掠奪氧氣,直至共赴死亡。
南笳在這戲裡沒有任何的偶像包袱,溺於情愛時微微的面目扭曲,以及發自於本能的呻吟,原始而不加任何修飾。
周濂月蹺腿斜坐在放映廳的最後一排,一條手臂抵在扶手上,撐住了腦袋,另一隻手裡,顛倒著把玩一隻銀色打火機。全程面無表情。
為一個虛構的故事裡,虛構的人物發生的虛構的情節而過分覺得骨鲠在喉,實在不是理性人的做法。
可仍不免想到。
在這之前,隻有他見過她的這一面。
短片十五分鍾左右,女人被家庭和婚姻所束縛時的行屍走肉,和與記者偷情時的活色生香不斷地交替、對比。
誰都對這不道德語境下的女人,產生了憐惜之感。
這就是文藝作品的魔力,以最低限度的殺傷力,探討最復雜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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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到了將結尾處,揭露那所謂的活色生香不過是女人的一場幻覺,在場幾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結局,記者走了。
女人趴著鏽蝕的防盜網,抬頭看著灰暗的天空,鏡頭定格於一雙雖然活的,但已經死亡的眼睛。
然後畫面漸黑。
簡短的片尾字幕之後,燈亮起來,主持人請上了《苦蘆葦》的主創團隊。
周濂月稍稍坐正了些。
南笳和片中飾演記者的瞿子墨坐在一起,兩人都穿一身灰色。
主持人明顯也留意到了這一點,專門問南笳,是不是商量好了的。
南笳接過麥克風笑說:“不是。純屬巧合。”
主持人笑說,“那也可見你們兩位的默契了——”
到觀眾提問環節,有人問南笳拍攝的時候哪一場戲讓她最難忘。
南笳拿起話筒笑說:“我最難忘的那場戲嚴導刪了,成片沒有。按照原劇本,最後有一場投河的戲……太冷了,你們想象一下,十一月下旬的天氣——還是南方。”
觀眾都笑出來。
有人順勢問嚴導:“為什麼刪掉了投河的戲?”
嚴導說:“從藝術和主題兩方面來看,這個橋段都太浪漫太輕佻,經不起審視。”
“嚴導認為死亡很浪漫?”
嚴導笑說:“這位觀眾看得出來還很年輕,是大學生吧?覺得死亡不浪漫,很沉重,也是一件好事。”
有人提問瞿子墨:“還會考慮跟南笳老師再合作嗎?”
瞿子墨笑說:“那肯定的。”
“想要合作什麼題材呢?”
瞿子墨作沉吟狀,“愛情片。民國的那種,硝煙烽火,家國天下,兒女情長……你們懂吧?”
大家紛紛笑了。
如上這些,周濂月都似聽非聽。
直到座談會將結束,主持人讓主創的各位互相評價,周濂月稍稍地提起精神。
看見南笳轉頭看向了瞿子墨,笑說:“瞿老師是個很表裡如一的人,和他合作我很放松。我有些時候比較執拗和要強,尤其是專業領域,所以我在片場很少會有被照顧的感覺,但瞿老師會給我這種感覺。”
瞿子墨插話:“畢竟是同門師兄妹,照顧應該的……”
周濂月起身,轉身從一旁的退場出口走了。
穿過走廊,去洗手間裡點了支煙。
也沒抽兩口,草草地碾滅了。
——
八月上旬,南笳留出兩天的檔期,去錄瞿子墨的那檔綜藝。
錄制地點當然不在瞿子墨的草莓園,而是距離東城一百多公裡的一座海島上。
碧海藍天,花木扶疏,安靜避世,物產豐富又民風淳樸。
唯一缺點就是曬。
主打休闲的慢綜藝,每期的飛行嘉賓都需要跟邀請他的常駐嘉賓一起,負責當天晚上大家的晚餐,要求必須有一樣食材是自己勞動所得。
南笳是個隻會泡泡面的人。
於是提議瞿子墨負責做飯和搞定其他食材,她來負責“勞動所得”的這樣食材。
三小時後,南笳拎著一條大魚回到錄制小屋,瞿子墨都驚呆了,笑問她:“你從集裝箱裡出來的,怎麼一股魚腥味?”
南笳聞了聞肩膀處,笑說:“我去換身衣服。”
南笳回房間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回到廚房裡幫忙幹活。
瞿子墨問她:“魚怎麼來的?自己釣的麼?”
南笳笑說:“節目組故意想引導我去叉魚,或者掰石頭撿螃蟹。我鑽了一下規則的漏洞,去碼頭幫一個大嬸搬魚送貨,掙了三十塊錢。魚是拿錢買的。也算是勞動所得吧?”
瞿子墨看她一眼,笑說:“你就真的沒有一點偶像包袱嗎?”
南笳聳聳肩。
一會兒,有個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說,由於南笳買的魚不算是直接的勞動所得,所以晚餐必須至少要親手完成一個菜。
南笳:“……你們針對我。”
工作人員笑嘻嘻:“沒有,我們一視同仁的。”
瞿子墨問她:“一點都不會做飯?”
“一點都不會,隻包過餃子……”南笳驟然頓了一下,晃了晃神,又趕緊去翻裝食材的袋子,“我看看我能不能現學一個。”
瞿子墨笑說:“韭菜炒雞蛋吧,我教你,翻車概率很小。”
在瞿大廚的手把手指點之下,南笳親自動手做的第一道菜勉強沒翻車。
晚餐的主菜是酸菜魚,還有四五道小菜,一個甜湯,都是瞿子墨做的,手藝叫人贊不絕口。
吃完飯,是自由活動時間,南笳則去幫著瞿子墨洗碗。
瞿子墨笑說:“說是休闲綜藝,結果你今天來光在幹活了。”
“明天還跟今天一樣?那我可要提前跑路了。”
瞿子墨笑出聲。
收拾完廚房,瞿子墨邀請南笳去海邊逛逛。
到夜裡,涼快下來,空氣裡有一股鹹潮的海水氣息。
他們在小屋後方的船塢附近發現一架秋千,兩人坐上去,瞿子墨蹬著地,慢慢地使秋千蕩起來。
他轉頭看著南笳,收斂了平日有些過分打趣的態度,問她:“你會覺得,現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工作嗎,還是……”
“都有。”
南笳沉默一霎,“是我想要的。但偶爾會覺得沒有真實感。”瞿子墨笑問:“因為還沒適應公眾人物的身份?”
“不……不是。”南笳一時怔怔,“我說不好……可能有時候太過於習慣從一些痛苦中汲取養分,而當遠離了某種痛苦之後,會覺得不夠真實。就像嚴導說的,她會覺得死亡有時候過於浪漫而輕佻。其實過分沉溺痛苦,也是一種輕佻。我現在在避免這種輕佻,但沒有找到另外一種落地的路徑……就有種,不上不下的感覺。”
瞿子墨看著她,“生活的主基調,不該是痛苦的吧?”
“……嗯。是的。”南笳笑了一下,從一時的恍惚中回神,“確實。以痛苦為主基調的人生,是有些病態。”
“倒不是病態的問題,而是……”瞿子墨也詞窮了。
他隻覺得南笳或許是個很復雜的人,但沒想過,或許她遠比他以為的更復雜。
南笳別過頭去,朝著遠處看了會兒,忽說:“你聞到燒烤的煙味了嗎?他們是不是準備吃燒烤!”
南笳從秋千上下來,“走吧,去看看。”
瞿子墨跟在南笳身後。
他有一種隱約直覺,最可能靠近她內心的那一瞬間,已經在他剛剛未經思考而隨意做出的回應中,悄悄溜走了。
第二天的活動,是乘船出海,玩一些水上項目。
南笳照舊活躍,不管玩什麼都有兩把刷子。
瞿子墨跟她玩了會兒浮潛,兩人上來後趴在棧橋上呼吸新鮮空氣。
瞿子墨問她:“你不會從小就生活在海邊吧。”
“不是。”南笳笑說,“初中那會兒暗戀過學校遊泳隊的一個男生,為了他學的遊泳,後來跟家長去旅遊,就會嘗試玩各種水上項目。”
瞿子墨笑說:“你這段截出來要上熱搜了。熱搜詞條我都替你想好了,#南笳初戀#,怎麼樣?”
南笳哈哈大笑,“你負責買哦?”
兩天的錄制結束,大家乘船回到東城。
瞿子墨邀請南笳去吃火鍋,稱來都來了。
南笳就讓小覃將下午的機票往後改籤了三個小時。
等吃完火鍋,瞿子墨親自安排商務車,送南笳去機場。
天已經黑了。
瞿子墨轉頭看著南笳,她抱著手臂,看著窗外,路燈光一時明一時暗,照在她臉上。
好像她這個人,當她在明媚笑著的時候,去窺探她的眼底,總能捕捉到幽暗的情緒。
到了機場,小覃先下去幫忙拿行李箱。
南笳要起身,瞿子墨伸手,按了她手臂一下。
南笳便還是坐著,轉頭看他。
瞿子墨笑問:“這兩天玩得還算開心?”
“開心。就是曬黑了,回去怕得被我經紀人罵。”
瞿子墨笑了聲,又倏然地沉默下去,看著南笳,“還能再見面嗎?”
“有機會合作……”
“不是。不是說工作。南笳你這麼聰明,你知道我說什麼。”
南笳一時沉默。
瞿子墨看她的目光很深。
這是一個真誠的人,南笳也就真誠地回答:“我們有時候很渴望去了解一個人,但也許足夠了解的時候,就是幻滅的開始。”
瞿子墨微微挑了挑眉,輕笑說:“我覺得我還不至於是這種狹隘的人。或者,你願意給我了解你的機會?”
南笳輕聲說:“我在試圖過很正常的生活……有些事應該怎麼做,實話說我也不知道。”
“正常的生活……是什麼意思?”
南笳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隨口一說。”
瞿子墨問:“如果下次我去北城,約你出來吃飯,你會答應嗎?”
“我會考慮。”
瞿子墨笑,“那就夠了。”
——
南笳整個夏天的行程,安排得幾乎沒有什麼間隙。
錄完綜藝,拍廣告……緊跟著是《灰雀》的慶功酒會。
《灰雀》雖未下檔,但最終票房已然定型,增量有限。
在酒會上,南笳再度見著周濂月。
去之前就問過關姐,知道周濂月也會去。
燈火煌煌的大廳裡,周濂月與制片人柳總、何導他們站在一塊兒,隻在談話的間隙裡看了她一眼,微微頷了頷首。
南笳也回以同樣的招呼。
南笳與共演的梁司月等幾個演員一塊兒喝酒聊天,大約晚上八點半的時候,她接到了瞿子墨打來的電話。
瞿子墨來北城了,邀請她出去吃夜宵去。
南笳看著這邊的社交其實差不多了,打了聲招呼,去了趟洗手間,直接乘電梯去了地下車庫。
她給小覃打電話,詢問車停在哪兒,沿路找過去,卻在前面不遠處看見了周濂月的車。
他正拉開車門,準備上車。
也看見她了,頓了一下,先將後座車門摔上了。
南笳走過去,嗅到了淡淡的煙味和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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