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鶴行將我棄於幽宮自生自滅,江南潯告我相府罪行罄竹難書,方逐塵當眾於街斬首我父母的頭顱。
而那藥王穀的大公子,更是親自配了一種毒藥,苦澀入喉,使我身體疼痛潰爛卻清醒自知,最後七竅流血,血盡而亡。
我記得那種感覺,那種血流幹的感覺。
直到最後,我才幡然醒悟,我鬥不過她的,因為我就是這個世界裏惡毒的配角,因為看到她,我就忍不住地嫉妒,我忍不住地發瘋想要害她,我不信我這麼不如一個丫鬟,世上所有好的男子都喜歡她,而厭棄我第一世我愚蠢不自知,第二世我不甘心地鬥爭,反反復復,跌宕起伏,到最後不過是黃粱一夢,等待我的都是毒酒。
死的那天,她穿著加冕皇後的禮服,居高臨下地對我說:「沈京姝,我從不屑與你鬥,我是穿了你一件衣裙,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況我也對你跪地求饒,但你惡毒又愚蠢,多次害我,就算再華麗的衣裙穿在你身上,也無法遮蓋你身上的惡臭。身為女子,我都替你感到悲哀。」
「沈京姝,下輩子不要那麼壞了。」
上輩子,下輩子,這輩子,其實也不過是,我討厭她穿了我的衣裙。
10
五月春草生,湛藍清澈,湖水如泉。
這是便邀相看的好時節,我娘親尤為熱衷於詩會雅集。
曾幾何時,娘親也是京都才女,隻不過嫁給了我爹這個全身上下寫滿「混吃等死」特質的紈絝。
我爹英明在於壓對了寶,他對皇帝伯伯格外的忠誠,也從不參與政黨。
年少時,我爹是伯爵嫡子,集寵愛於一身,隻是和皇帝伯伯鬥了一回蛐蛐兒輸了,便堅定地認為皇帝伯伯可堪大任。
我娘也問:「這是什麼識人的法寶?」
他打開蛐蛐籠,娘親一看,五個蛐蛐悶死了三個,其中一個瘦弱不堪。「蛐蛐都能養得又肥又壯的人,自然也會看重江山黎民的死活;他要用蛐蛐去贏,也要靠江山黎民去贏。」
等皇帝伯伯上任後,政通人和,經濟復蘇,爹爹被任命為相府,可他從不在乎名聲,照舊不上朝,不參政,吃喝玩樂,垂釣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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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不是什麼避免猜忌的英明手段。
他也曾翻過一些《孫子兵法》,比之前進步的是看到第十三頁才睡著。
他隻是單純地懶,甚至皇帝伯伯都知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去造反,但我爹不會。
我爹甚至覺得,多上朝一秒,都是對生命的浪費。
罷了,我也隨我爹,前世前前世,都是個貪圖享樂的大混賬。
11
一晃月餘,苦讀詩書,我總算到達先人所說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了。
娘親說我的腰身瘦了一圈,皮膚也變得光滑細膩。
這一月我鮮少出門,聽說京都的風言風語不少,有的說裴玄肆又逛了哪家的酒樓,有的說我嫁給裴玄肆隻是為了氣裴鶴行,我們也終將會和好。
娘親身體力行,每日為我授課講經,她看到我用功太甚,也含著淚囑咐:「姝兒,娘親很開心能看到你懂得了內外兼修,可娘親和爹爹都希望你能夠健康快樂,你能有自己的選擇,你喜歡誰,想嫁給誰,娘親和爹爹都同意。可娘親不希望你隻是為了氣一氣裴鶴行,別拿身體開玩笑。」
想想以前我為了害春朝,讓善良的娘親為我求了許多陰毒的法子,我也真是活該被毒死。
我拉著娘親的手再次寬慰:「娘親曾說過,一個女子最好的裝飾便是德行,一個女子最好的行李是獨立。娘親,我隻是忽然明白了你說的道理,無關我心悅誰,嫁給誰。」
也是從書中我汲取了力量,我懂得未到結局,焉知生死。
五月初十的詩會,五月中旬英國公的壽宴,行宮藏嬌和搖鈴救傷,每一個轉折點,我都不會為了裴鶴行,再去奔向悲劇。
12
雲桃剛備好馬車後,春朝款款而來。
她面若寒冰,穿著一襲墨綠色長裙,看到我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姑娘變化好大……哦對,姑娘可還需詩詞?奴婢寫了好幾首,足以應對今日的詩會,定能奪魁。」
月餘了,我想著法子支開她去後院伺候,不近我身,每日派雲桃監視她。
我朝律法嚴格,簽了奴契的下人若被苛待虐死,也將受到律法的制裁,雖有官官相護,可也在乎名望。
加上前世我都不曾將她放在眼裏,也隻在今世,才琢磨出了一切悲劇的轉向是從她偷穿我衣裙開始的。
雲桃說她現在守著花園採買的活,每日都會出門,跟了幾次,每次都跟丟。
重生還是遲了些,若是我能阻止她,讓她再修改修改腰身的尺寸,也就阻止了她偷穿我衣裙,也就阻止了她恰巧碰到太子,阻止他們的一見鐘情,或許,我也不用非得嫁給裴玄肆保我一家平安。
「春朝,你不用跟著我去詩會了,最近看你又瘦了些,還是在府中將養吧。」
「可是姑娘……您不是想讓太子懂您的心意嗎?奴婢累些也無妨。」
「春朝,你知道的,你比我美,我怕你搶我風頭。」她終於萌生了笑意,遞給了我一張紙,
「那春朝便在家等姑娘,姑娘若想奪魁,便將這幾首詩詞背下即可。」
她淡定地離開,像一定有把握做成什麼事一樣。
我在馬車上翻開那張紙,笑的前俯後仰。
雲桃搞不清狀況,一邊催促車夫快點,一邊又問:「姑娘到底笑什麼?」
「諾,藏尾詩,每一句詩的後面連成句,就是申時相約。」(下午三刻)
「這小賤蹄子!」
雲桃氣得抓耳撓腮:
「姑娘!奴婢實在看不慣她仗著自己美貌出眾就勾搭太子,將她發賣了出去也好,打死也罷!她不能搶姑娘的風頭!」
「傻丫頭。」我嘆了一口氣。
如果前世我早聽雲桃的話將她發賣出去該多好,可惜那時我自信地以為她不過是個卑賤的奴隸,不如留在身邊慢慢折磨。
現在太遲了。
想來裴鶴行已經和她幽會過多次了,怕是已經許下了海誓山盟,差遣暗衛保護了。
這樣也好,放任,捧殺,我也會。
撕碎了手中的紙,我笑道:
「還記得我交代給你的話嗎?」
雲桃狡黠一笑:
「記得呢,姑娘放心,我塞了一堆能說會道的丫鬟供著春朝,絕對讓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馬車緩緩行駛,我看著京都風景如舊,心神蕩漾。
古人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不知天選女主春朝,在被眾人追捧時,能否依舊保持初心。
13
風庭院集齊了天下才子,皇帝伯伯為了招納賢士,一年一度在這裏舉辦詩會,無論是千金小姐還是寒門貴子,都來者不拒。
過去為了贏得裴鶴行的另眼相看,我沒少參加詩會,背著春朝寫給我的詩詞,迷失在一句一句的吹捧中。
可今日,他們討論的話題都在於:「沈京姝怎麼變瘦了?」
世人大抵都對豪門大家的趣事感興趣,我和裴玄肆能成為談資也不足為奇。
當今皇帝雖立了皇後,可誰都知他心中真正所愛的是裴鶴行的母親,是妃子,皇後不過是為了穩定朝綱不得已的聯姻。
皇後面容平凡普通,若沒有雍容華貴的衣著首飾襯託,真的會淹沒在人海裏。
可裴鶴行的母親,是從小和皇帝青梅竹馬長大的閨閣小姐,家室背景雖然比不上皇後的一半,隻是她勝在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以及不輸他人的才學。
裴鶴行長得極像他的母親,從生下來就備受矚目,一路升到太子。
而裴玄肆隻是政治聯姻下的產物,相貌平凡,又沒有帝王之才,好似就是為了襯託裴鶴行而生的一般。
我曾迷戀裴鶴行到覺得嫁給誰都是痛苦和將就,前世壓根都沒有注意過裴玄肆。
他一直待在昏暗的角落裏,唯有沾到裴鶴行的光,才想起還有他這麼一個人。
也因為我,他首次登上了談論的榜首。
14
思緒飄遠,不知什麼時候裴玄肆已經站在了我身邊。
他瞪著大眼看了我好幾遍,伸出手戳了戳我的酒窩,「你不會是想我皇兄想的都變瘦了吧?」
連他也聽了不少的閑言碎語,想來皇帝伯伯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猶豫不決未下聘定親。
瘦了一圈後,妝容也化的簡單清冷,我不想再出什麼風頭,衣裙穿著京都內並不時興的清平調。
這是一個澄清流言的好機會,我拉住他的手,親昵地想要靠近他,
「玄肆,其實我早已對你情根深種,隻是覺得自己無才無德,貌也遜色便有些自卑,我是為了你甘願如此。」
語調平緩,笑容透著和熙的暖光,裴玄肆的耳朵尖悄悄染上了紅。
從未有人說喜歡他,也從未有人說一心想嫁給他。
一緊張就結巴,他臉紅著反駁:「胡說,誰說你無才無德的,胖……胖一點多可愛,你別聽他們胡說。」
我順勢遞給他一個香包,上面繡著鴛鴦圖案,背面還用絲線勾勒出了一個「玄」字。
歪歪扭扭,蹩腳得很,我有些局促:「我才剛和娘親學刺繡,本來想繡個肆字送給你,可筆劃太多了,我的技藝也不精湛,隻能給你繡個玄字,等我練練繡得更好了,再替換給你一個新的香包。」
他像接到了西域進供的寶貝似的,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玄字,也很好看。」
郎情妾意,言笑晏晏,當裴鶴行風塵僕僕趕來時,尤覺得這幅畫面十分刺眼。
15
我和裴玄肆端坐在宴席之上,看著眾人鬥詩寫調,好不暢快。
要說以往,我一旦聽到裴鶴行也會出現,必是要搶得魁首,出盡風頭。
可我出奇地安靜,安靜到裴鶴行坐到我身側與我搭腔,我都偏起身來,聲音縹緲。
「姝兒,我總覺得你變了,好似換了一個人。」
他低著頭,容顏驚艷,像沾上凡塵的謫仙。
抿了一口玉質的茶杯,他又繼續道:「姝兒才學不淺,為何不去展露一番?」
他要不說我還差點忘了,春朝給他寫了那麼多的詩句,我已經想好了對策,今日終於正眼瞧了他一次。
或許是許久不見,他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驚訝,又很快恢復如常。
他想與我一起走至人群中間,手都伸出來準備拉我,可我腳底抹油般走得飛快,站到中心,大聲背誦出了春朝的詩。
無論平仄論調還是引經據典,起承轉合,都銜接得恰到好處,尤其是最後那句「殘夕漸落明朝約」,大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意。
他們開始吹捧,諂媚說我是詩仙轉世,隻是沒想到我話鋒一轉,開成公佈:「我才疏學淺,哪裡寫的出這麼好的詩,這是我家婢女春朝所作,她才是真正的才女詩仙。」
風庭院聚集了天下所有熱愛詩書的才子佳人,下麵嘩然聲不絕於耳。
接著我讓雲桃將我早寫好的詩詞拿了出來。
這全部都是春朝的著作,是前世我偷來背誦的詩。
今時今日,我終於明白,隻有真正的腹有詩書,才能看透人性本質,看透這吹捧不過是塵埃雜質。
不是菩提,無需入耳。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討論春朝,有人說她已經可以算得上京都才女榜首,我看著坐在高位上的裴鶴行臉色鐵青,他定是能聽懂藏尾詩的每一個含義。
討論聲越來越熱切,那些遠道而來的才子嚷嚷自己不虛此行,竟能品上這等好詩。
計謀得逞,我回到角落裏,用紙寫下了自己不入流的小詩,順勢拿給裴玄肆看,
「你可不要嫌棄我寫的不好,我隻給你一個人看了!」
他讀了半天,撓著頭對我笑:「外人都說你愚蠢,拙笨,還好高騖遠,今日我才真正算是瞭解你。」
「你不嫌棄我不讀什麼詩書,我又怎會嫌棄你寫的詩。」
日光下,我看著裴玄肆,忽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我太懂了,太懂被遮蓋光芒的滋味,也太懂被迫成為襯託之物的滋味。
若是沒有我,或許他依舊淹沒在凡塵中,無人搭話,也無人靠近,毫無存在感。
我輕輕碰了碰他的肩寬慰他:「沒有人規定我們一定要成為與天同壽的大英雄,小草有小草的福氣,大樹有大樹的遮陰,玄肆,你做你自己的時候,就是小小自己的大英雄。」
16
這場詩會倒是讓春朝又驚又喜。驚的是我並未盜取她寫的詩詞,喜的是她成了才女,不少世家大族遞來拜帖想讓她教習詩詞。
如今坊間很少有人再去提什麼我隻是為了氣一下裴鶴行的話了。風庭院落,我躲得離裴鶴行遠遠的,見他如瘟疫一般,世人皆知,我是真的喜歡裴玄肆。
現在無論是茶坊還是說書館,春朝都成了討論的話題。
連府中任我派遣的丫鬟也各個圍著她轉,我下令讓眾人優待於她,支持她讀書論史,支持她去對詩結社,結交摯友。
不過我依舊不敢掉以輕心,皇帝伯伯還沒有下旨定親,那我就會有嫁給裴鶴行的風險,必須時刻防範。
想不到我沈京姝有朝一日,竟然為自己以前瘋狂迷戀裴鶴行的行為感到恨鐵不成鋼。
哎,那這火就還得燒得再大一點,大到撲不滅,大到皇帝伯伯徹底相信。
17
申時一到,雲桃派去跟蹤春朝的人毫無疑問依舊失蹤。
可能保護春朝的暗衛就藏在相府的角落,上一世,我偷偷僱傭殺手去殺她時才知道有暗衛,當時傷心不已,不明白裴鶴行為何要保護我討厭的人。
我聽信他金屋藏嬌的理由,也信了他保護春朝的說辭,因為我不願相信真正的理由是他愛她,不愛我。
申時已經過了許久,出去採買的春朝終於回來了。
隻是她面帶愁容,眼睛似乎含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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