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耽擱,今年的元宵佳節他們隻能在船上湊活過了。船夫把船停在城門渡口,林清羽登上二層。春江潮水,隱約可見城中火樹銀花,璀璨奪目,讓他想起了那個人看他時笑起來的眼神。
“少爺,你快看!”
林清羽順著歡瞳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盞盞蓮花燈從城中順流而下,浮在江面,宛若點點繁星。林清羽看了會兒,道:“我們還有酒麼。”
另一頭,陸白朔小憩醒來,不見林家主僕,便到甲板上來尋人。隻見如霜的月色中,一白衣男子迎風而坐,用絲绦系著的長發如墨般飄揚,衣決似雪,仰脖飲酒時的容顏更勝月色三分。
一時間,陸白朔還以為瞧見了一個仙人,直到船夫看到他發呆,出聲喚了聲“大官人”,這才回過神來。
“林大夫。”
林清羽拿著酒壺的手一頓,驀然起身回首,在看到陸白朔的一瞬間,眼裡的光迅速黯淡了下去。
陸白朔有些不知所措:“林大夫?”
自從領略了林清羽的醫術,陸白朔就覺得“大夫”這個稱呼比什麼“少君”更適合他。當日林清羽嫁進侯府衝喜,屬實是浪費英才。
林清羽收斂心神,淡道:“無事。”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他和那人的百日之約,已經過去三分之一了。
到了臨安,下葬的諸多事宜都有陸白朔打理,不用林清羽操心。在老家的陸氏旁支,得知本家那位男妻來了,都想來看個熱鬧究竟。可惜林清羽沒有給他們機會,他連陸家的祖宅都未進,在外面住著客棧,直到陸晚丞下葬那日才露面。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陸晚丞葬在陸家祖墳。那些旁支哭得天昏地暗,有些人甚至連陸晚丞的面都未見過。他這麼鎮定,引得不少人在後頭議論,仿佛他不表現得傷心一點,就坐實了他克夫的流言。
可是,下葬的是陸晚丞,關姓江的什麼事。姓江的不過是借用了這具身體一年,他親自操勞後事這麼久,也算是替姓江的還了這筆債。
二月春分時,林清羽終於回到了京城。陸晚丞的喪事至此告一段落。他也該回南安侯府準備分家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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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羽前腳剛到南安侯府,胡吉後腳便尋了過來,興衝衝地告訴了他兩個好消息。
其一,他的時疫方子確有奇效,經過太醫署稍作改良後,下發至大瑜十九州,時疫逐漸被朝廷控制,已有偃旗息鼓之勢。
其二,西北邊陲,顧扶洲顧大將軍本來都要咽氣了,不知怎的忽然又活了過來,硬生生地多扛了兩日。在這兩日,林院判終於尋到了能解這西夏奇毒的法子。如今顧扶洲餘毒已清,隻須靜養便可痊愈。
“聽說顧大將軍醒後,視院判大人為再生父母,非要認他做幹爹。院判大人幾次三番推阻無果,隻好硬著頭皮收了他這個義子。”胡吉笑道,“如此一來,少君豈不是成顧大將軍的義弟了?”
義弟?
不知怎的,林清羽心裡有種微妙的熟悉感。無論如何,這兩件確實是好事。他久違地松了口氣,道:“顧大將軍既是安然無虞,我父親是不是也該回京了?”
“理應如此。”胡吉喜氣洋洋道,“林少君,你知道麼,聖上聽說是林院判之子,南安小侯爺之妻配出了時疫的方子,傳你進宮面聖呢。”
第42章
幾日後,宮裡果然傳來聖上的旨意,宣林清羽入宮觐見。
有皇後那層關系在,林清羽和皇帝也算沾親帶故。但他無官職诰命在身,此次隻能以庶民的身份入宮。
花露特意挑選了一件霽色的深衣,穿在林清羽身上如雨後晴空般淡雅清澈。林清羽想起他第一次進宮向皇後謝恩,臨行之前姓江的百般不願,問他為何,姓江的是怎麼說的?
——“我怕你被太子那個油膩男看上。哦,除了太子,皇帝也要防著點。老男人都喜歡年輕貌美的。”
蕭琤已被姓江的言中,皇帝會不會也……
林清羽道:“不穿這件,拿那件大紫色的深衣來。”
花露驚訝道:“少君說的可是去年做的那件?”她記得少君並不喜歡大紫色,當時少爺也說這種顏色土到傷眼睛,讓她趕緊拿去壓箱底。
“嗯。”
“可是少君尚在孝期,還是穿得素一些比較好吧。”
“無妨。”
林清羽換上一身紫衣,但單看身段和臉,依舊惹眼得要命,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面聖時若儀態不端,也有被治罪的風險。
林清羽跟著來府上宣人的公公進了宮,一路步行至勤政殿。
“皇上正在同太子議事,”勤政殿的掌事公公道,“林少君請在此處稍等片刻。”
這位掌事公公名為薛英,在皇帝身邊伺候多年,連皇後都要給他幾分面子。林清羽頷首道:“有勞公公。”
薛英是宮裡的老人。後宮佳麗三千,他什麼美人沒見過。可第一眼見到這位剛守寡的林少君,仍是被驚豔了一番。大瑜男風盛行,皇上的後宮裡也有幾位各有風情的男侍君,但和林少君一比,顯然不太夠看。隻是皇上品位不俗,偏好清水芙蓉般的淡顏美人。林少君穿得這般俗氣,也就是他這張臉,換了旁人哪能登大雅之堂。
說是“稍等片刻”,林清羽一等便等了大半個時辰,終於等到蕭琤從裡頭出來。蕭琤見到林清羽,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你為何在此處。”
薛英解釋道:“回殿下,林少君配出時疫方子有功,皇上要親自給他論功行賞呢。”
“哦?”蕭琤挑起一側眉,圍著林清羽轉了半圈,“孤還以為你除了這張臉別無長物,沒想到你還有如此才能。不愧是孤看上的……”蕭琤湊到林清羽耳邊,尾音打著轉,“小清羽。”
林清羽後退半步,成功躲過蕭琤的氣息:“勤政殿門前,望殿下自重。”
蕭琤若有似無地笑著:“孤不過和表弟妹打聲招呼,如何就不自重了?”
薛英看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笑眯眯地打著圓場:“殿下可曾聽聞林院判收顧大將軍為義子一事?林少君多了顧大將軍這麼一個義兄,可真是好福分啊。”
不愧是宮裡的人精,輕飄飄兩三句話便化解了僵局。顧扶洲手握兵權三十萬,乃武將之首,在軍中極有威望。姓江的曾經說過,在蕭琤徹底愛上沈淮識之前,最看重的便是他的太子之位。隻要蕭琤還有腦子,就不會為了一個替身和顧扶洲過不去。
果然,蕭琤看他的眼神收斂了不少。“顧扶洲麼……”蕭琤舔了舔牙尖,別有深意道,“林家倒是會給自己找靠山。隻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是顧扶洲,也未必靠得住。”
蕭琤說完便走了。一個小太監從勤政殿走了出來,道:“林少君,請吧。”
皇帝年過不惑,身子時好時壞,看了半日的奏本,又和太子議了一個時辰的事,早已力不從心,但那個配出時疫方子的林氏,還是要見上一見。往大了說,林氏的功勞甚至可和顧扶洲相比,一個替他安內,一個替他攘外。
皇帝疲憊地揉著額角,見一個身著紫衣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在他面前跪下:“草民林清羽,參見陛下。”
“平身。”
林清羽站起身,低眉斂目,站在光線晦暗處,似不敢直視聖顏。皇帝一見他的穿著,就懶得再認真瞧他:“朕聽太醫署說,時疫的方子,是你配出來的?”
林清羽垂眸道:“是,但草民也是受到了恩師的指點,才得以在短時間內配出藥方。”
皇帝也覺得林清羽太過年輕。行醫者,重在經驗和資歷。“你恩師現今身在何處?”
“恩師雲遊四海,居無定所,行蹤不定,草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
“你恩師倒像是個世外高人。當然,你也不遑多讓。”皇帝道,“你父親剛為朕把顧將軍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你又救了朕的千萬黎民百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聖上謬贊,草民惶恐。”
皇帝不想在林清羽身上浪費太多時間:“時疫一事,你有大功。說罷,想要什麼賞?”
林清羽眼眸閃了閃,道:“草民……想要能自由行走太醫署,和天下名醫共事,閱盡世間醫書,為陛下的千秋江山獻綿薄之力。”
“哦?”皇帝“哦?”起來的語氣和蕭琤有幾分相似,“沒想到你還有這種志向。”
林清羽不要官職不要錢財,隻要一個出入太醫署的資格,讓皇帝有些刮目相看:“你是個有才之人,隻是你已以男子之身嫁與人為男妻,不便拋頭露面。”
林清羽重新跪下:“南安小侯爺病逝,草民已盡人妻之責。望陛下三思。”
“你和陸晚丞的婚事,當初是皇後向朕求的。數日前,皇後也曾提及此事。男妻畢竟有違祖制,南安侯府也因此禍事連連。皇後想的是放你回林府……”皇帝稍作思量,道,“罷了,英雄不問出處,朕許你正七品醫士之職,可自由行走太醫署。”
林清羽叩拜謝恩:“臣,叩謝皇恩。”
林清羽走出勤政殿,忽然有些想笑。他沒有參加去年太醫署的考試,也不用再等三年,就這麼實現了他曾經的抱負。
輕易得有些可笑。
自從陸晚丞死後,他似乎轉了運:有了萬貫家產,恢復了自由之身,莫名其妙多了一個有權有勢的義兄,最後還進了他肖想許久的太醫署。
是……是那個人不知道在何處的魂魄庇佑著他麼。
“恭喜林太醫。”薛英笑道,“以後還望林太醫多多關照咱們這些奴才。”
林清羽笑了笑:“薛公公客氣了。需要關照的,是我。”
進了宮,他的手終於可以伸到東宮了。
林清羽跟著帶路的太監出宮,恰巧碰到胡吉當完差準備回府。兩人結伴而行,胡吉聽說林清羽晉了正七品的醫士,喜道:“如此一來,日後我和林太醫就是同僚了。”
“算是吧。”
“對了,林太醫可有聽說顧大將軍的趣事?”
林清羽見胡吉臉色有幾分古怪,似乎想笑又覺得自己不該笑。林清羽問道:“怎麼。”
“我方才遇見了在勤政殿奉茶的小松子,是他同我說的這樁趣事。”胡吉為難道,“也不完全算趣事,聖上正為這事發愁呢。”
胡吉受到陳貴妃和太子的提拔,在太醫院有了一定的地位,論資歷已經可以給後妃診脈看病。但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大人的架子。無論是太監宮女還是侍衛嬤嬤,隻要找他看病,他都會盡力醫治。
在宮中,奴才的命最不值錢。胡吉本意是治病救人,無意中也收買了大量的人心。因此他在宮中人緣極佳,就連聖上身邊的人都樂意和他透露一些不算機密的消息。
能用“趣事”二字形容,必然不會是什麼大事,大概又是後宮哪位沒腦子的嫔妃爭寵鬧出了笑話。林清羽不如何在意,順口問了句:“是什麼事。”
“今日,徵西軍的副將,趙明威趙將軍的奏本送到了聖上的案頭。”
徵西軍,即是大瑜在雍涼與西夏作戰的大軍。大瑜軍法,在外作戰者不得私自同外界聯系,形勢嚴峻時連家書也不能寫,以免泄露軍機。違者不論身份,均以軍法處置。可以說雍涼與京中唯一的聯系,便是擺在勤政殿上頭的那張龍案。林清羽想要知道父親的消息,也隻能靠胡吉向勤政殿的太監打聽。
“可是雍涼出了什麼變故?”
胡吉知道林清羽在擔心什麼,道:“林太醫放心,徵西軍不久前在顧大將軍的帶領下大勝西夏軍,院判大人定然一切安好。趙將軍上奏,是為了彈劾顧大將軍。”
趙將軍跟隨顧扶洲數年,對其忠心耿耿,高山仰之,好端端的怎會突然彈劾他,還是在打了勝仗之後。“他彈劾顧大將軍何事。”
胡吉忍俊不禁:“他說顧大將軍太愛賴床,每日早起議事都是一場災難,最後眾將領不得不於他床前商議軍機要務。顧大將軍還嫌議事的時間太長了,讓他們洗洗早點睡,說是如此才能養精蓄銳。不日前,敵軍夜間突襲,兵臨城下,顧大將軍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之際竟披著被子登上城門,指揮全軍守城。雖說在他的帶領下我軍最後大獲全勝,但實在是……有礙觀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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