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擺的砚臺是難得的極品,墨條也是一兩千金的桐煙徽墨。
寧如深研墨的手法不算嫻熟。
但他手指生得好看,修長如玉。袖擺撩起,握著墨條看上去賞心悅目。
可惜被伺候的人似乎不懂欣賞。
李無廷把他叫來後便又埋首案間,除此之外半點與朝堂政事有關的話都沒說,就連手中的奏折也沒給寧如深看上一眼。
寧如深一邊研墨,一邊掃過案頭的奏折。
他正暗搓搓偷瞄著,冷不丁就看見“戶部”、“耿嶽”、“貪墨枉法”幾個字。
果然是被彈劾得厲害。
看李無廷的批復,似乎還沒給定罪。但若是耿尚書再給不出銀子和說法,恐怕眾口難服,遲早都要下獄……
寧如深不知不覺看得入了神。
李無廷本來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將人放到眼皮子底下,就是要看看這人想幹什麼。
卻沒想到這人竟然如此明目張膽。
大概是為了看得更清楚,甚至將腦袋轉了半圈,就差伸手把他的折子扒過去了!
“……”李無廷低呵,“寧琛。”
寧如深一下抽回思緒,抬眼便對上帝王直逼而來的目光。
他心頭咯噔一跳,伏身叩拜,“臣逾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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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前一陣寂然。
寧如深跪在御案旁,入目是冷硬的桌角和厚重的地毯。他呼吸微促,正思索著該如何狡辯,就聽“啪”的一聲輕響落下。
那本奏折被扔在了他跟前,白紙黑字。
寧如深抬眸,“陛下?”
“想看什麼?”李無廷垂眼看著他,語調平靜,“朕允許你看。”
寧如深心頭警覺:
皇帝不嗆聲,必定在挖坑。
他將奏折推了推,“臣不敢…”
“看。”
幾步外的德全早已嚇得渾身冷汗,話也不敢插一句。
寧如深,“……”
行吧,既然你都這麼要求了。
“臣遵旨。”他又從善如流地將奏折扒拉回來,直起腰坐在地上細細看過。
奏折上的內容同他瞥見的差不離,不外乎是彈劾耿嶽貪墨受賄、中飽私囊,按律當處以抄家,流放——
以儆效尤,正風肅紀。
幾筆濃墨映入眼中,寧如深抿了下唇。
“看完了?”帝王的聲音從上方落下。
寧如深捧著折子抬頭,心頭還有些紛亂,他對上李無廷的目光,輕輕“嗯”了一聲。
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成體統:年輕的臣子跪坐在御前,烏發緋袍垂了一地,捧著奏折應得連句尊稱都沒有。
但不成體統的寧如深本人並未意識到。
身為帝王的李無廷關注點似乎也沒有放在這裡。
他深長的目光望進寧如深那雙清亮而略微失神的眼中,忽而開口,“聽說寧卿同耿尚書之子私交甚好,話不避私……”
寧如深回神,迎上李無廷的目光:所以?
李無廷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不如寧卿來說說,朕該怎麼處置耿尚書才好?”
“……”
作者有話說:
寧如深:耿尚書年邁,不如放過他;耿侍郎已經有了新的職業規劃,就隨他去吧。
耿砚:?
第7章 您來就來
他就知道!
寧如深吸了口氣:李無廷能有什麼好心思?不過是想給他掘坑而已。
“臣……”他按下紛亂的思緒。
這個問題答不好,他跟耿家一起完。
躊躇間,宮宴那日聽來的傳聞忽然浮出腦海。寧如深定了定神,決定賭一把——
他放下奏折,俯身叩拜下去。
朝服下透出的背脊秀挺如松,“臣以為,貪墨枉法危害民生,此等禍國殃民之人,當抄家流放,九族同罪!”
頭頂默了幾息。
李無廷似意外般點了點指尖,而後又帶上了幾分冷嘲,“寧卿割袍斷義,公私分明,清正可嘉……”
“那便按寧卿所言,將耿家定罪流放。”
話中的意味真假難辨。
寧如深差點把毯子摳出個洞:平時沒見你對我這麼器重。
他深呼吸了一下,“臣是指,‘貪墨枉法’者,當下罪。”
話落,御書房裡一片安靜。
李無廷忽而開口,“都出去。”
御書房裡的宮人一瞬哗啦散去。
隻剩下滿頭冷汗的德全還候在一旁,抖得像個篩糠的漏勺,渾身都寫著:完啦!
人都遣了出去。
李無廷起身走到寧如深跟前,漆黑的眼底如有烏雲壓境,醞釀著情緒,“誰給你的膽子,敢揣測朕的心思。”
他輕聲,“都聽了些什麼風言風語?”
寧如深心跳微促,暗道自己猜對了。
李無廷果然知道背後的主使是先太子黨。那剩下的問題就在於,他打算怎麼處置崔氏?
新帝登基,根基未穩。
任誰來看眼下都不是扳倒崔氏的最好時機。
但如果嫻妃真的是被崔皇後害死……
寧如深想:若他是李無廷,肯定日日夜夜都巴不得立馬把人弄死。
“回朕的話。”上方的聲音又落了下來。
寧如深醞釀了兩秒,直起身回道,“其實臣是聽耿侍郎瘋言瘋語……”
李無廷,“……”
寧如深,“說戶部的錢都被崔家拿走了。臣看他說這話時舉止若狂、狼狽不堪,雙拳攥得通紅,咬碎一口銀牙,神色不似作假——便鬥膽稟報陛下,望能查明真相,嚴懲首惡!”
他一口氣說完,還在心頭合計了一下。
一共七十四個字,扳回一城了。
正默默合計著,忽聽李無廷開口,“是朕誤會寧卿了。”
寧如深充滿希冀地抬眸:不追究他了?
李無廷,“寧卿和耿侍郎私交似乎很差。”
“……”寧如深唇一抖:重要嗎!
在他心潮湧動間,跟前的帝王收回了目光。
一道輕飄飄的聲音落下,“寧卿可知,處置崔家要比處置一個耿尚書麻煩多少?”
寧如深呼吸滯了一下。
李無廷說完,邁步走向御書房外,“今日的話,朕當你沒說過。回去,這裡不需要你當值了。”
德全掛著一腦門汗珠子趕緊跟上:可算翻篇了,嚇死他啦……
玄色的衣角和一身緋袍擦身而過。
寧如深忽然伸手拽住了帝王的衣擺——
李無廷腳步一剎,低頭看去。
德全差點就跪了:哎喲這又是要幹嘛啊!!!
寧如深心頭打鼓,但還是拽緊了李無廷的衣袍。既然都決定踏出這一步了,那就一條路走到底。
他呼出口氣,對上那危邃的目光,“或許是麻煩…但臣願做陛下的一把刀。”
玉骨伶仃的手襯著墨色玄衣,不堪一折。李無廷的視線順著他的手臂一路延伸至那張仰頭而來的臉上。
默了兩息,“松手。”
……
哗啦!一道杯盞碎裂的聲響從御書房裡傳出來。
緊接著,守在外面的宮人隻聽得天子之怒,勢若雷霆:
“寧琛言行無狀,拖下去,仗三十!”
宮人們嚇得噤若寒蟬。
不知向來聖眷在身的寧大人,如何觸怒了龍顏。
兩隊錦衣衛奉命前來。很快,庭中便傳來了一聲聲令人後背發寒悶響:
嘭、嘭、嘭……
·
視線敞亮的庭內。
平直的木凳上牢牢綁了一大塊豬肉,左右兩名錦衣衛高舉廷杖,盡職盡責地一下下敲著豬臀:嘭、嘭、嘭!
寧如深煨著披風坐在不遠處,捧了杯熱茶小口嘬著,好不柔弱。
雖說是苦肉計……
但給他找這麼個替身,是否是在陰陽什麼?
他側目朝李無廷瞟去。
李無廷面無表情,“朕還是頭一次用這麼脆的刀。”
寧如深羞赧,“刺客都是高攻低防……”
他說完也不管李無廷聽懂了沒有,轉頭朝人露出兩排小白牙,“不如臣再做得逼真一點?”
李無廷薄唇似警覺地動了一下。
寧如深已經放下茶盞開口:“嘶…啊……啊………”
“啊……陛下饒命啊………!”
他叫得十分正經,一旁德全卻聽得心慌。
李無廷額角一跳,忍無可忍,“閉嘴。”
“……啊。”
寧如深最後用氣音收了個尾,又乖乖合上了嘴低頭喝茶。
他其實自我感覺還挺不錯,情緒都到位了。
三十廷杖沒多久就打完。
傳聞中殺人不見血的錦衣衛有條不紊地收拾著板凳上的豬肉。
寧如深贊嘆而羞愧,“委屈他們了。”
堂堂直屬聖上的軍機特務,害他們做這種事,實在是他的罪過。
“若為朕的刀,就要什麼都能做。”李無廷淡淡道。
說話間,錦衣衛正抬著豬肉從寧如深面前走過。寧如深看了眼,三十杖下去,整塊肉都被打得皮開肉綻。
“寧卿。”一道聲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寧如深轉頭,隻見李無廷輪廓分明的側顏映著背後灰白的庭牆,目光落在遠處,“朕給你這次機會,莫要令朕失望。”
他捧緊了茶盞,熱意從指尖直燙到心頭。
“臣必全力以赴。”
…
回到寧府。
寧如深入屋便吩咐杏蘭給他拿了紙筆過來,伏案奮筆疾書。
嚴敏湊過去,“大人,您在做什麼?”
寧如深頭也不抬,“我在全力以赴。”
嚴敏:??
沒多久,紙上便寫下了條條名目。
寧如深拿起紙張瀏覽了一遍,自認為沒什麼紕漏了,便滿意地出屋喚來十名護院。
“從現在起,你們就按著我紙條上寫的去做,動靜大一點——把衣服穿上!我不是指這種動靜……嗓門大一點,明白了嗎?”
護院齊齊垂頭,“是,大人!”
待一群彪悍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嚴敏湊過來,“大人讓他們買什麼去了?”
寧如深矜持地遞去紙條,向人展示這篇文採斐然的清單——
嚴敏低頭一看:
東市買燻爐,西市買棒骨;
南市請大夫,北市扯白布。
“………”
寧如深暗含期待,“什麼感想?”
嚴敏,“老奴想都不敢想。”
·
不過一天,傳言很快飛了個遍——
寧如深躺在院裡的軟榻上,眯著眼睛曬夕陽,“現在外面都怎麼說?”
嚴敏如實稟報,“朝中都說大人您失寵了,因為幫耿尚書說話而觸怒了龍顏,打了三十廷杖。打完當場就不行了,蓋著白布被抬回了寧府。”
“他們信了嗎?”
“信了。都知道大人斷了八根肋骨,府裡買了十斤棒骨給您補補。還將京中大夫一網打盡,拐進府中開了兩車藥材吊命。”
“還有那些白綾……”嚴敏說著一頓,欲言又止,“呃大人,這個會不會有點誇張?”
“就是要讓人虛實難辨才好。”寧如深微微睜開眼,細長的睫毛染著夕陽的薄金,“要想騙過敵人,必先騙過自己。”
他悠悠望向遠空,“呵,目眩神迷了吧。”
…
同一時間,養心殿中。
李無廷目眩神迷地揉了揉眉心,“你再說一遍,他在幹什麼?”
德全躬身,“稟陛下,聽說寧府開始扯白布,準備掛靈堂了。”
“………”
德全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帝王的神色,打著哈哈,“雖說是苦肉計,但寧大人也做得太逼真了點,奴才都快信了呢。”
他說完,殿中卻沒有回應。
隔了好半晌,李無廷忽然開口,“朕那日,應該的確是沒有打過他?”
德全驚怔地抬眼,“陛下?”
李無廷緊蹙著眉心,竟生出一種恍惚,“也沒罰過他別的?那茶盞……當是沒碰到他?”
“那自然是——”
德全本來很篤定,但被這麼一問,突然也不確定了:寧大人那病骨沉疴的身子,還真說不清楚。
他噗通跪下,“奴才,奴才也記不清了……”
李無廷被傳言攪得頭昏腦脹。
自從重生以後,很多事都變得離奇了起來,跟做夢似的。
“拾一。”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跪在了殿內。
“你去看看,他是裝病還是——”話到一半,李無廷似想起了什麼,又止住,“算了,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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