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裡的兩個年輕學生同時沉默了。
過了一會,女班長問:“那……那我們住哪裡?車裡嗎?空調能開一晚上嗎?油不夠用怎麼辦?”
“油是夠用,不過剛發生過雪崩,在這裡過夜不安全,得往高處轉移。一會別害怕,都跟我走,山頂那邊有一個小屋,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我在望遠鏡裡看了一眼,裡面雖然沒人,但是好歹有個屋頂,”趙雲瀾稍微暖和過來一點,又扣上大衣下了車,把後備箱翻開,從裡面揪出了一大包食物,又抱出幾件戶外保暖外衣,扔給其他人,“都把衣服穿上,吃點東西,吃不了的帶著。我讓他們後邊的人也過來,一會把睡袋和帳篷都背上,小姑娘拿吃的東西就行,你的睡袋我幫你拿。”
其他人接到趙雲瀾的電話,很快也穿戴好趕了過來,沈巍心一直很細,他這時發現,隨行的人裡……似乎多了一個。
那人跟在隊尾,一直不出聲,看體型大概是個女的,身上的衣服太厚,把頭臉一起遮住了,沈巍也很難分辨。
這個人非常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凍僵了,她的動作中總有那麼一點說不出的不協調。
祝紅偶爾會走到最後面和她說話,她都隻是點頭或者搖頭,沈巍還注意到,一旦她的頭動,腳步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搖完頭,才繼續慢吞吞地抬腳往前走,就好像她身上在同一時間,隻有一個地方能動。
正奇怪著,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攬過他的肩膀,手背貼住了他的臉。
沈巍的皮膚已經凍麻了,觸覺是片刻後才恢復的,他頓時僵在原地,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好在趙雲瀾隻碰了一下,很快就把手移開了:“你怎麼這麼怕冷?”
沈巍:“沒有,我不冷。”
“沒有什麼,嘴唇都青了。”趙雲瀾打斷他的話,把剛換上的衝鋒衣扒了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了沈巍身上。
沈巍吃了一驚,一把拽住趙雲瀾的手:“幹什麼?你自己說過的,在這著涼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穿了戶外保暖用的內衣。”趙雲瀾把襯衫領子拉開了一點,“就算住在山下的老鄉家,也是沒暖氣的,早準備好了,哪個像你們一樣冒冒失失地就來了,快點穿上!”
沈巍依然不肯。
趙雲瀾放軟了聲音:“快點,別讓人操心。”
沈巍實在扛不住他這種語氣眼神,險些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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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瀾已經把衣服強行裹在他身上,大步走到了後面:“看著點腳下,互相拉著點,別松手,小郭,把你祝紅姐的行李扛過來,有沒有點眼力勁兒?長眼睛留著出氣的麼?”
趙處大發雷霆餘威猶在,郭長城一縮脖子,灰溜溜地默默走到隊尾,要過了祝紅的行李。
沈巍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手在留著趙雲瀾體溫的地方留戀地蹭了一下,拉好了拉鏈,然後按了一下貼著鎖骨的小掛墜——他覺得那東西也在隱隱地發著熱,在漫天的冰雪裡無比明顯。
那麼微弱,給人那樣多的慰藉。
他們大約步行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看見了趙雲瀾說的小屋,走上去,又花了另外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嚴格來說,那屋子是石頭搭建的,木頭搭起了架子,上面蓋著某種牛皮糊的屋頂,又擋風,又不怕被雪壓壞。
小屋被一個小院圍起來,外面是一圈破舊的柵欄,幾乎被雪埋住了。
它看起來破舊而又孤獨,立在山頂沒有人煙的地方,獨樹一幟,安靜得嚇人。
就在趙雲瀾伸手去推柵欄的小木門時,一直藏在祝紅包裡的大慶忽然撲了過來,別人還沒來得及奇怪這隻貓是哪來的,它就尖銳地叫了一聲,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趙雲瀾一伸手把大貓撈了回來,順著它的毛,小聲問:“怎麼了?”
大慶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被白雪埋葬的院子,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汪徵用嘆息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趙處,大慶是想告訴你,這院子裡埋了東西。”
第30章 山河錐 …
汪徵的聲音其實挺好聽的,如果她是個人,說不定能去學個聲樂,也去參加個XX好聲音之類。然而大概是已經成了鬼,聲音也跟著過期變質了,搭配她那種特有的、輕輕的語氣,每次都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後脊梁骨一冷,怪瘆得慌的。
她未經提前通知,這麼乍一出聲,就把所有人都給嚇得出不來聲了。
沈巍帶的四個學生一下子全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汪徵由於行動不便,躲閃不及,隻好淡定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注目禮。
趙雲瀾把拿著手電筒的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下,感覺手心熱了一點:“你們先在這等著,我進去看看。”
說完,他就藝高人膽大地推門走了進去,沈巍連猶豫都沒有,立刻跟了上去。
地面已經給凍住了,人踩在上面,感覺腳下坑坑窪窪的,趙雲瀾放慢了腳步,繞著小院走了一圈,而黑貓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燈籠,在暗夜裡發出幽幽的光,突然,它一蹬腿,從趙雲瀾懷裡掙扎著蹿了出去,兩步跑到一個角落,抬起胖爪,衝著一個隆起來的小鼓包一通亂刨。
趙雲瀾忙蹲下,捏住它的後頸,拎起了肥貓,毫不講究地用袖子擦了擦大慶的前爪,然後就著手電光,伸手撥了撥已經被大慶刨開了些的土。
他先是看見了一層象牙白色的東西,趙雲瀾想了想,又從行李裡摸出了一把小鏟子,在周圍連鏟再砸,又艱難地往下挖了一點……直到他看清了略微扁平的前額和半個空洞的眼眶,趙雲瀾才意識到,他挖出了半個骷髏。
一直沉默地看著他挖坑的沈巍轉動目光,從小院裡的每一個凸起上掃過,忽然有一種讓人發冷的想法——他們倆眼下恐怕是正踩在一大片人骨上。
沈巍回頭,看了院子門口正瑟瑟發抖、卻還伸著脖子往裡張望的學生們一眼,彎腰按住趙雲瀾的胳膊,輕輕地說:“先埋上,別聲張。”
趙雲瀾用挖出來的土把頭骨重新蓋上,這才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招呼學生們和自己的下屬們進來。
“沒事,下面有點幾個破瓦碎片,走路小心點,別崴腳,快趕緊進屋吧,進去以後把帳篷支好,注意保暖。”趙雲瀾收起了小鏟子,哆哆嗦嗦地點了根煙,然後站在一邊,等著其他人一個個快步鑽進屋子。
汪徵卻始終走在最後。她停在趙雲瀾面前站定,用隻有小範圍內的人才能聽清楚的音量說:“你看見了吧?其實下面不止有一層。”
趙雲瀾頓時感覺有點頭皮發麻,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小聲罵了一句:“我操,沒見過已經大通鋪了還又給加一層上下鋪的,這也太擁擠了,要是咱們也跟著擠一腳,人家不會向物業投訴我們吧?投訴我也沒辦法,車開不上來,沒別的地方了,讓這幫細皮嫩肉的學生們在外面露營一宿,非出人命不可。”
“這裡確實有一些忌諱,”汪徵遲疑了一下,“一會我進去告訴他們,隻要法事做到了,借宿多一宿……應該不是問題。”
趙雲瀾點頭,催促說:“那快去。”
隻見汪徵量著步子走到了門口,然後又倒退了兩步,轉過身,緩緩地跪了下來,雙手撐在頭頂,朝著院子的方向頂禮膜拜,行了真正的五體投地大禮,學生們都好奇地站在門口,沈巍讓他們保持安靜,都往後退,把學生們盡量往裡推……因為他發現,汪徵露出的一小段“手指”竟然是塑料的,“頭發”從大兜帽下面露出了短短的一截,分明是尼龍的假發。
就好像跪在那裡的壓根不是個人,而是一架商場陳列的那種塑料模特。
……當然,後來證明,人民教師沈巍同志的想法實在是太純潔了。
趙雲瀾貼著小屋的牆根站著,看著汪徵。
汪徵跪在門口,嘴裡不知道說得哪個民族的語言,聲音壓得很低,別人聽不懂,也聽不出哪幾個音是一個字,隻是覺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樣從她嘴裡湧出來,在院子裡回蕩,似乎喚醒了某種古老的靈魂,一瞬間激起了人心裡最深處的悸動。
小屋裡的每一個人,包括沈巍帶來的學生,都有了那種微妙的感受,年輕人們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肅穆起來,唯獨趙雲瀾依然叼著根煙,表情木然地站在一邊,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那是什麼?”祝紅走到門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站起來以後,才忍不住輕聲問她。
“祖宗亡靈。”汪徵站起來,動作僵硬地彈了彈褲子上的土,“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現在應該沒事了,大家都別擠在門口,到屋裡坐,記住別往院子裡隨便丟垃圾,出門之前別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話走遠一點。”
外面悽風厲雪,誰也不願意出去挨凍,隻是這一宿他們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東西,這會唯恐犯了忌諱,才惴惴不安,聽見汪徵這樣說,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窩蜂地往屋裡走去,裡面不管多簡陋,好在避風。
汪徵等所有人都進去,才轉向斷後的趙雲瀾,在空無一人的小院裡低聲說: “趙處,你天生能‘看見’,天生與別人不相信的東西為伍,天生就承認鬼神的存在。可無論經過神龛還是廟宇,你都從無半點敬意,我聽人說,你因故三次進入大昭寺,在無數朝聖者夢寐以求的地方,見了佛祖金身卻隻點頭而不下拜,這樣是不對的。”
趙雲瀾滿不在乎地在窗棂上彈了彈煙灰,笑眯眯地點頭說:“是,太不像話了,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提倡,憲法都承認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對別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汪徵的目光從塑料的假眼睛裡射出來,有如實質一般地落到他臉上,將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地說:“三界六合,總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許你確實很有本事,可是託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過天地,大得過命嗎?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連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裡,也許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趙雲瀾嘴角的笑容斂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變得有些散亂的兜帽和衣服拉好,顯得又細心又溫柔,嘴裡卻冷冷地說:“我無愧於我心,無願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誰敢評判我的是非對錯?他們崇高偉大他們的,礙著我什麼事了?”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氣中虛點幾下,口中默念了聽不懂的詞,然後輕輕地在趙雲瀾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你是好人,”她輕聲說,“佛祖慈悲,原諒你,保佑你。”
趙雲瀾沒有躲避,他甚至低下頭,以便她能夠得著,等汪徵做完這一切,他才出聲問:“你生前也是個好人,佛祖原諒你,保佑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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