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女娲晝夜不息,泥做的人已經跑了漫山遍野,甚至大荒邊際的河海裡,無數星辰日月,幾代已經過去了,女娲猝然回頭,看見人聲喧鬧,已經起了部落炊煙,男女身披獸皮,兒童成群,其樂融融,五官長相與諸天神魔殊無二致。
她忽然掩面哭泣……昆侖和小貓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傷心。
後來想起來,那大概是最早的母親對子女的感情,發自本能、難以割舍。
女娲請來伏羲大神,又向銀河借了三千星辰,兩人一起,用三十三天織就了大封,網住了整個大地。
昆侖君抱著他的貓坐在一邊,他從不知道山川下埋著那麼多的地火,一股腦地憤怒地噴出來,帶著來自地下最深處的咆哮,沒有人記載,也沒有人知道,旁觀的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歷經了一場比之後的神魔之戰、封神之戰更加激烈的戰爭。
最後,太昊伏羲做八卦,將大封強行壓下,與地下幽冥兩敗俱傷,大封初成。
女娲向昆侖君借了大神木的一根樹枝,立在大封入口,把這裡斥為“大不敬之地”,從那以後,昆侖君再也沒有見過伏羲氏。
大封落成時,昆侖心裡忽然一空,幽冥的暴虐與兇戾就像一團火種,灼熱而危險,稍不注意,就是滔天巨禍,可它也是自由而熱烈的,昆侖忽然有些留戀。
年幼的昆侖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受,隻是莫名地掉下了一串眼淚,後來成了長江的源頭。
伏羲不見了,隻剩下女娲一個人,形單影隻地徘徊在洪荒大地上,看著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艱難求存的人,臉上的憂慮神色越來越重。
後來女娲閉關不見外人,昆侖君也回到了他的昆侖山上,百年間,他幾次經過大不敬之地,看見那根枯死的神木枝,隨著光陰荏苒,他慢慢懂事,漸漸地,昆侖君知道了大封裡關的是什麼東西,隱約地明白了先聖的意思,盡管一直好奇想進去看看,卻從沒有踏足過一步。
昆侖始終記得大八卦落下時,太昊伏羲嘔出的那一口殷紅的心頭血,不敢做任何可能辜負他的事。
然而三屍的種子始終埋下了,而後人皇成聖,神農氏世衰,軒轅氏與古戰神蚩尤打得你死我活,將要沒落的神與魔、尚未興起的巫與妖,整個三界,全被卷入了那一場浩劫裡。
而三皇隕落的隕落,失蹤的失蹤,原本荒涼寂靜得過分的洪荒大地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那些歡天喜地的小泥人成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存在,他們虔誠而堅強,溫暖而懂得快樂,也和其他動物一樣為了生存而做合理的殺戮與爭鬥。
可是神性和魔性並存,讓他們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東西都能滋生千奇百怪的感情——嫉妒、仇恨、偏執、克制……與無與倫比的愛憎。
不過最早在洪荒大陸上開疆拓土的那些人,卻再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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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時,昆侖君才明白,為什麼女娲造人時享了天降的大功德,卻那樣驚惶畏懼。
當年被盤古劈開的混沌似乎融入了天地萬物裡,自行更迭不休,大善大惡、大智大勇,都會以一種睥睨天下的姿態橫空出世,卻又無疾而終。
烽火連天、九霄雲動,鯤鵬往西,一去而不復返,昆侖在第一次神魔大劫中冷眼旁觀,機緣巧合地洞穿了自己的命運,他靜默千萬年不染一絲塵埃的心裡,忽然無端被勾出了難以自抑的悲憤和無從反抗的寂寥。
那時蚩尤似乎有預感自己的失敗,元神出竅,來到昆侖腳下,昆侖君緊閉山門,避而不見,三頭六臂的戰神從山腳,一步一磕頭地用雙腳爬上了終年被雪的昆侖山,衣衫褴褸,血流一路,後來化為冰川下凍土中艱難生長的格桑花,祈求昆侖君看在巫妖二族脫胎於大山中的份上,能照看一二。
昆侖君不見他,他就跪在山門外,反復叩首,可是打動不了大荒山聖。
昆侖久在冰天雪地,心比山巔凍挺了的石頭還要冷硬,黑貓卻生於妖族,不由自主地被巫妖始祖吸引,偷偷溜出去,舔了蚩尤額頭上撞出來的血跡。
等昆侖君發現的時候,因果已經結成,大荒山聖也終於和女娲一樣,被他千方百計躲不過的軌跡推著,無從抵抗地往既定的結果走。
作者有話要說:
“神於天……後乃有三皇”來自《三五歷紀》
第77章 前因 …
蚩尤戰死,化為血楓林,軒轅黃帝感念其勇猛,封為戰神。
從那時開始,天下巫妖盡歸於昆侖君麾下,受群山庇護。
可是在那一場大戰過後,地上的人們並沒有相安無事,戰爭依然四起,部落與部落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乃至一個部落內部,還都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昆侖君從未露過面,他一直在等。
從他眼睜睜地看著伏羲隕落,女娲避世,神農喪失神力,銷聲匿跡開始,他就一直在等。
他目睹著軒轅挑起蚩尤的人頭,未置一詞,隻覺得誰都好,但凡能還世間一個海清河宴,都可以。
他一直在等黃帝一統神州,等所有爭端塵埃落定,然而軒轅氏一生徵戰,才不過稍有起色,就悄然離世。
炎黃二帝的後代們開始爭權奪勢,東方也不平靜,蚩尤後人後羿,機緣巧合地得到了太昊伏羲遺下的大弓,虛擬了“帝俊”的名號,深入蠻荒,統一了東方諸部,聯合了大荒巫族。
那一年,所有的烏鴉全都落在了地上一聲不吭,沉寂了多年的神農氏後人,水神共工與軒轅氏後人颛顼再起爭端。
共工司水,是神農炎帝的後代,水中之靈的龍族最先站隊,此後無數妖族被卷入其中,雖然後羿沒來得及攙和到中原的徵戰裡,可是同受大荒山聖庇護的巫妖二族卻已經有了分道揚鑣的趨勢。
那一場戰爭中,無數妖族戰死,流血漂橹,整個大陸動蕩不安,被困在地面上的妖精魂魄日日夜夜悽涼啼叫,滿地焦土。
一步一叩首的蚩尤死後,得到了他最大的對手的尊重,卻被他到死也放心不下的後輩們一把火燒了戰神祠,慢慢的,人族、巫族和妖族也忘了這個祖先,忘了他遺留在血脈裡的那些暴虐但勇猛的傳承。
蚩尤在民間傳說裡逐漸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邪神。
昆侖君終於失望。
至此,他方才明白,為什麼女娲當時的表情那樣絕望而驚惶,原來她已經在造人初始時,就看見了這樣一個烏煙瘴氣的大陸,而她無從反抗,隻好千萬年如一日地不聞不問、不看不想。
昆侖君掌管人間十萬大山,從來喜歡山精水靈,蚩尤一片苦心地設計了他,引誘幼貓吞了戰神血,昆侖君雖然隻好替那隻傻東西承了因果,卻也應承了蚩尤一諾,照顧著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巫族與妖族多年。
他親眼看著他們長大、修煉、入世。
如今,他們又要在他眼皮底下像不值錢的雜草,在一批一批的烈火裡死去,在浩劫的夾縫裡艱難求存。
如果這就是天意,如果天意就是無長久、無平息、無邊的混戰與硝煙,如果天意就是漫長時空中無邊無際的混沌與盛極必衰的悲憤——
共工戰敗駕著神龍出逃、準備東山再起,龍族從來是昆侖君的心頭肉,然而他們到了西北大淵處時,昆侖君依然狠心刺瞎了神龍的眼睛,共工與神龍一並撞在了不周山上,將不周山下的伏羲大封撞了個窟窿。
大不敬地的幽冥十萬惡鬼同哭,戾氣衝天而起,它們如同那身在山巔的神祇一樣,不知天高地厚,呼嘯著裹挾過整個不周山,昆侖君以左肩一朵魂火相助,一把火喚醒了整個沉寂地下的幽冥,將天柱攔腰折斷,天塌地陷。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昆侖之巔上飄然而立的山聖終於長大成人,走上了一條與先聖完全不同的路,失蹤多年的女娲終於重新出世,卻幾乎認不出她曾經用一隻小奶貓就哄了多年的小孩來——他的青衫被山頂罡風獵獵掀起,眼神凌厲,依稀與當年的開天神斧如出一轍。
昆侖君已經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小貓送到了下界,他在一片崩塌的天柱的轟鳴聲中回過頭來,雙手背負身後,見了女娲,眉目不驚,隻是輕輕地開口,說:“當年你不忍心、不敢做的事,我都替你做了。”
盤古窮盡終身分開了天地,將這一片一無所有的黑暗敲碎,最後迫於天意,力竭而亡,大荒中餐風露宿長大的神祇們,他們又憑什麼要向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卑躬屈膝?憑什麼受它的擺布,走向一個既定悲劇的落幕呢?
“我要颛顼之民殉我清白一片的洪荒大地,我要天地再不相連,化外莫須有的神明再難以窺探,我要天路斷絕,世間萬物如同伏羲八卦一般陰陽相生,自成一體,我要沒有人能再擺布我的命運,沒有人能評斷我的功過,我要把大不敬之地處枯死的神木削成筆,每個生靈自己寫自己的功過是非——我要把這一切肅清。”
女娲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盡管都衝我來——盤古和伏羲都不在了,剩下你我,你韜光養晦,可我依然心有不甘。”昆侖君忽然輕笑一聲,聲音幾乎被卷得碎不成聲,“有本事,就一道天雷劈下來,劈開昆侖山,劈死我這個人,不然我不服。”
他說得每一句話,幾乎就有一道天雷落下,昆侖山巔冰雪飛濺,女娲被強光恍得滿眼淚水,看不清任何東西。
可她聽見昆侖君放誕不羈的大笑。
天雷整整落了一宿,地上連天大雨,幽鬼橫行,隔日,昆侖君身上的衣服已經面目全非,男人渾身焦黑,赤裸地端坐在原地。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再次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膚如蟬蛻,驀地長出了新肉。
他伸手,大神木就落下一片葉子,往身上一卷,就又是一身青色長衫,昆侖君把披散的頭發攏到身後,站直了,低頭卻嗆咳出一口血,而後他帶著沒擦幹淨的血跡,抬頭對女娲笑了起來:“你看,它拿我有什麼辦法?”
那笑容似乎一如往昔,有種滿不在乎的天真。
女娲終於開口:“昆侖,和我去找補天石,別任性。”
“可我想試試。”昆侖君低聲說,“無論如何,我想試試……就算死,我也想死得像昆侖山,不是哪個荒郊野外的小墳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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