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對楚河來說,他的存在感是非常鮮明的——他穿的那一身是狩衣。
那少年是個陰陽術師。
大概注意到了楚河的目光,相田義禮貌的點了點頭,指著那少年介紹:“這是鄙人的侄子,因為在捉妖伏魔方面還略懂些皮毛,所以被我帶來勘探工程風水,協助項目選址。”
說著他頗有深意的拍了拍黃市長肥厚的肩膀,笑道:“——鄙人的侄子脾氣好,並不會仗著本事就任意妄為,所以市長實在無需害怕啊,哈哈哈哈!”
在混亂中的其他人都沒有聽懂,但黃市長臉色幾乎瞬間就變了。
“相……相田先生說笑了,”黃鼠狼那張胖臉上黃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幾乎連笑容都維持不住:“呵呵——令侄一看就少年俊秀前途無量呵呵呵呵——”
少年陰陽師上前,在黃市長幾乎有點驚恐的目光中恭敬的欠了欠身,聲音是那種很自然的柔和:“黃先生您好,我的名字叫蘭玉。”
緊接著他轉向楚河,剎那間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某種危險的氣息,瞳孔微微張大又緊縮。
“……”少年陰陽師左手拇指扣右手掌心,雙手交握,手背向外,欠身行了一個術士專門的見面禮:
“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Chapter4
按術士一門的禮節,這個時候楚河應該以相同的方式來回禮——如果他輩分比這個少年陰陽師低,就要用相同的手勢欠身致意;如果他輩分更高,起碼也應該點點頭表示嘉許。
但楚河很無辜很迷茫的盯著他,半晌試探的伸出手:“免貴姓楚,你……你好?”
相田頓時失笑:“蘭玉,楚先生隻是個普通人罷了,別嚇到人家!”
楚河配合的笑起來,惹得少年看了他好幾眼,才疑慮重重的退下不說話了。
市長帶外商視察的工地上出了事,整個市警局都轟動了。沒過一會七八輛警車呼嘯著由遠及近,首車還沒停穩,支隊長就帶手下連滾帶爬的衝下車,見了黃市長差點連個囫囵話都說不出來:“黃黃黃黃黃市長!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來遲了,哪哪哪哪哪,哪裡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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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工地上的負責人也急匆匆趕來,見了這陣勢立刻腿一軟:“這真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是遵守安全文明施工條例的!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我我我我們一定配合調查!……”
黃市長被鬧哄哄吵得頭疼,展覽中心主任立刻很有眼色的把工地負責人呵斥開,又趕緊拉了支隊長去現場看那飛濺一大片的人體碎塊。幾個警察迅速在周圍上了黃色的警戒線,一時間所有人都往後退,親眼目睹跳樓事件的人又被警察呵斥著,分開帶到一邊去問話。
趁這沒人注意的當口,黃市長偷偷摸摸一把拉住楚河:“怎麼辦,那個小日本發現我了!現在可怎麼搞,他們會不會把我捉去吃掉?!”
楚河奇問:“黃鼠狼肉好吃嗎?”
“好不好吃不知道,但肯定是能吃的!”黃市長哭喪著臉:“可惜我這一身三百多斤的神膘,要是上了小日本的餐桌可怎麼搞?!而且我犧牲了祖國都不會追認我烈士的好嗎!楚總!楚總你這次一定要頂住!萬一出事你可一定要斷後,掩護我先跑!”
“……”楚河拂袖而去:“別丟人了!”
黃鼠狼龐大的身軀如嬌花般顫抖,淚流滿面的剛要去追,突然肩膀被人一拍:“——黃市長。”
黃鼠狼觸電般回過頭,隻見相田義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後,彬彬有禮問:“能打攪一下嗎?”
一時間電光亂閃警戒狂響,黃市長全身的肥肉都繃緊了:“什——什麼事?”
然而相田義卻沒有突然暴起拿照妖鏡照他,也沒有桀桀怪笑著一把掏出金箍棒把他打回原形;黃市長腦補的一千零一種戲劇化場面都沒發生,相田義甚至還很有禮貌的笑了一下:
“死去的翻譯是我們日本人,根據我們的傳統,蘭玉想在出事的地方為他超度祈福,您看可以嗎?”
翻譯跳樓的地方是工地上一處半完工的樓層,一半被水泥混凝土澆築了,另一半的扎鐵還暴露在外,離地面大概有快十米左右高度。
這應該是建築中間的一個隔火層,非常狹窄低矮。楚河彎腰進來以後環視了周圍一圈,覺得難為那翻譯是怎麼踩著扎鐵,鑽過手腳架爬進來跳樓的——換做個子高點兒的,進來都擠得慌,更遑論跳下去了。
黃市長氣喘籲籲的貼在牆角問:“到底查出來什麼沒有啊?”
支隊長拎著幾個證物袋,一邊擦汗一邊搖頭:“地面布滿灰塵,隻有一個人進來的腳印,也可以排除攀爬、牽引的可能性。加上七八個目擊者的證詞,基本都可以初步斷定是自殺了。”
黃市長松了口氣說:“自殺就好,自殺就好。”
這話真是太不講究了,換作平常估計支隊長都得笑出來,但此時此刻在這個地方,眾人心裡不約而同升起的念頭都是:自殺好,自殺好啊!
從進來起就一聲不吭的蘭玉在地上畫了個五行陰陽符,呈圓形發散狀,然後讓包括所有警察在內的生人退避,自己坐在了陣中間。這時隔火層裡隻剩下了黃市長、楚河、相田義和他自己在內的四個人,隻見蘭玉喃喃念了幾句什麼,突然圓陣從塵土中驟然升起,發出了五彩的微光。
那光芒流轉,如若日環,乍一看非常絢麗堂皇,但看久以後,又讓人有種心神俱懾之感。黃市長不舒服的揉揉眼睛,低聲問楚河:“你看得出是什麼來頭不?”
楚河沒答話,隻見從圓陣中隱隱約約傳出鬼哭,不多時一隻頭破血流的男鬼掙扎冒出頭,血淋淋的手一把向相田抓去!
蘭玉眉梢不動,抬手啪的一聲將靈符拍在厲鬼腦門上。瞬間鬼哭一停,靈符發出看不見的火焰,幾秒鍾內便把厲鬼的魂魄燒成了飛灰!
“啊啊啊啊——”
最後一縷慘叫隨著飛灰散盡而消失在空氣裡,瞬間五彩光芒暴漲,幾乎將陣中的陰陽師完全吞噬了進去!
“這不是祈福吧?”黃市長愕然道:“把魂魄都打散了滋養陣膽,這他媽不是伏魔陣嗎?!”
就在他說話的這當口,圓陣猛然變形,變成了一隻煥發著白光的巨手!隻見那手枯瘦,留著長而卷曲的指甲,仿佛能看見一樣在這塊狹小的空間內逡巡一圈,緊接著像毒蛇鎖定目標一般,突然定在了黃市長面前!
說時遲那時快,楚河一把拉過黃鼠狼,閃電般拽到自己身後——
那一瞬間他快得簡直不像是拽著一個三百多斤的胖子,就在同一時刻,巨手當空而下,硬生生定在了楚河面前!
光芒形成的鋒利指甲離楚河的眉心不到五公分,再進一步,就能直直刺進他眼窩裡去。
然而楚河連眼睫都沒動一下。
幾秒鍾後巨手一點一點的慢慢撤了回去。光芒以肉眼能見的速度變淡、消散,約莫又過了十幾秒,才漸漸消失在了飛舞著塵埃的空氣裡。
“非常抱歉!”相田義一骨碌爬起來,看樣子非常懊悔:“我忘了這個陣隻有對術士和普通人才是無害的,對妖的內丹可能會有點損傷——黃市長沒事吧?是不是被嚇著了?蘭玉,去給黃市長看看!”
楚河手一抬,擋住了他。
隻見黃市長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圓滾滾的胖黃鼠狼,整個身體趴在地上,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瑟瑟發抖。這個姿勢看上去就像它在向日本人跪拜一般,偏偏因為四足發軟,好半天才勉強發著抖站起來,哆哆嗦嗦的變回了人形。
黃胖子滿面通紅,盡管一個勁往後縮,但淡淡的尿騷味還是很清晰的傳來——它尿褲子了。
“我,我沒事,”黃鼠狼無地自容的往後退,“我去換——換個褲子,你們——你們先聊……”
他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因為神思恍惚,在升降機門口差點左腳絆了右腳,手忙腳亂扶住牆才站穩了身體。
那樣子其實是有點可笑的,相田便發出明顯噗嗤一聲——黃市長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三步並作兩步低頭縮肩的趕緊走了。
蘭玉微微喘息,突然向楚河深深欠身:“對不起,是我的疏忽……”
“因為它看上去太像人了嘛,”相田接口笑道:“我一下就忘了,其實這個陣法有時還會徹底毀掉妖怪的內丹呢——這樣說來,其實黃先生的運氣也是很好的啊!哈哈哈哈!”
楚河回過頭,很平和的看了相田一眼。
“嘛,楚先生不要見怪,有時候我們是會跟妖怪開個小小的玩笑,但現在時代變了,輕易也不會傷害妖怪的性命……”
相田義的話沒說完,楚河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相田義的笑聲戛然而止,片刻後輕哼一聲:“這下賤的妖物,竟然也有福氣鎮守在這個風水絕佳的好地方。”
蘭玉嘆息道:“相田師叔……”
“幹什麼?”
“掌門令我來協助您,”蘭玉遲疑了下,緩緩道:“但並沒有說您可以隨意令我殺人,所以接下來這一周的事情,您還是盡量自己來吧。”
相田大步走來,一把抓住少年陰陽師的頭發:“你這是什麼意思?!”
少年並沒有退縮,相田瞪了他許久,終於咬牙軟下了口氣:“你明知道地生胎要七個生靈來祭,我們人都來了,又怎麼能退縮?何況這第一個死的是我們自己人,姓黃的有這麼個天大的把柄在我們手上,不會有膽子違抗我們的!”
“但……”
“難道你是怕那個姓楚的家伙?他不過是個普通人!”
“一個即將入魔的普通人。”陰陽師沉重的搖頭道:“妖怪成魔本來就難,何況是活人入魔?我擔心他身後有強大的魔族護持,到時候會很麻煩。”
相田滿不在乎,反問:“就算麻煩,你我還怕脫不了身嗎?漢唐時的陰陽道本來就沒落了,如今的支那,除了那個輕易不得出京的周暉,還有誰是我們密宗門的對手?”
少年陰陽師遲疑片刻,最終才嘆了口氣。
“你不知道,”他的聲音幾不可聞:“普天之大,你我惹不起的人,還是有很多的啊……”
楚河走出工地,隻見黃市長已經換了褲子,獨自一人坐在臺階上。
這時天色已經晚了,黃昏夕照,暮色四合,城市中難見的成群的鳥穿越天際,呼啦啦向遠處飛去。黃鼠狼一隻手託著胖大的腦袋,耷拉著耳朵,怔怔盯著遠飛的鳥群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楚河走到他身邊,陪他一起坐在馬路牙子上。
“你說,”黃鼠狼悶悶的聲音傳來:“我當人當得,還不夠好嗎?”
楚河說:“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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