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王應了一聲,“那就避免直接衝撞吧。”
揚州以水軍立國,格外重視水師建設,在揚州廬陵還建有北周最大的造船坊,陳王手下共有戰船兩千艘。
隻是其中相當一部分都作為其他類型的船隻使用,還有很多停駐在造船坊中,在沒有人力物力的支持下,這些船隻沒法當即調動。
這樣強大的實力也是讓陳王傲視整個南方的緣由,他本以為他逃回來了揚州大本營後,元裡會畏懼於此不敢追上來。但沒想到元裡非但追上來了,還如此的遊刃有餘,讓陳王心中不由升起幾分忌憚。
元裡既然能悄無聲息地撤走揚州米糧,他是不是還藏著什麼手段?
而在這時,船上的人也吃完了這頓熱乎的飯。
元裡接過手帕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甲板前,像是才見到陳王一樣,故作驚訝道:“陳王竟也來了?怎麼不說一聲,我與陳王有舊,也可邀陳王一起用飯。”
曾經為元裡喊話的千夫長自覺站在元裡身旁,扯著嗓門試圖用嗓音威懾敵軍。
陳王雖心存疑慮,卻反道而行之,命令船隻緩緩向元裡等人的船隊靠近,整個人好整以暇,說笑似地道:“我殺了楚賀潮,你還要請我登船用飯嗎?”
元裡冷笑一聲,“請陳王吃飯,自然是讓你吃好最後一頓飽飯。”
陳王身邊的人怒不可遏,就要張嘴大罵回去,陳王倒是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我活了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敢在我面前跟我說這話的人,元樂君,你很好,非常好!”
陳王被攙扶著往前走了一步,他面上有了幾分血色,倒顯得比以往精神得多。等走到船頭時,陳王便停了下來,他揮退了攙扶他的人,雙手一甩便背在了身後,感嘆萬分地道:“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但凡我能年輕十歲……不,五歲就好,隻要我能年輕五歲,這天下都是我的,你元樂君也會是我的臣子,可惜啊……我們本不該走到這樣敵對的局面。”
元裡不為所動,淡淡地道:“不。即便是你年輕五歲十歲,即便是你權傾朝野,我們也終究會走到這一步,陳王,道不同不相為謀。”
陳王饒有興趣道:“你覺得我的道不好?”
元裡笑了,“陳王覺得自己的道好嗎?”
陳王搖頭,諄諄教導道:“元樂君,你什麼都好,但卻有一個缺處,那就是你將黔首看得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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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裡平靜地看著他,心情沒有任何波動。
他甚至懶得反駁陳王,因為陳王絕不會因為他的幾句話就會改變想法。
古代的統治者不知道百姓的重要嗎?怎麼可能不知道。
無論是皇帝還是貴族世家、豪強地主,他們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財富來自於底層的百姓。所以他們比誰都希望年年風調雨順,所以皇帝才會為百姓求雨祭祀,想要百姓有一個豐收年。
然而統治者又不敢讓百姓太過富裕。
怕百姓吃得太好有力氣造反,也怕百姓開始追求精神層面的豐富,具有思考的能力。
統治者們為了鞏固權力,開始推行愚民政策。他們將知識封閉在上層階層之中,讓百姓們沒有文化,沒有思考能力,思維被局限住,腦子裡每天想的都是吃飯睡覺種地,讓他們相信天子都是老天爺選出來的統治者,讓百姓們隻要不是活不下去,就絕對沒有造反的心思。
所以在封建王朝中,最好統治的百姓便是吃不飽肚子又不至於餓死造反的百姓。
這是如今所有統治者的共識,而元裡卻走上了一條和他們截然不同、從來沒有人走過的道路。
他派退伍兵深入基層給百姓掃盲開民智,他獨創了科舉選拔考試,他在幽州境內開啟了市集,讓百姓們吃飽穿暖還給百姓們一個寬松富有的經濟條件。
他在豐富百姓們的精神層面,他甚至想要打斷文化壟斷。
每一件事,元裡都觸犯了很多人的利益。
獨行者總會遭到排斥,士人不會贊同元裡的道路,陳王也不認為元裡走了一條正確的道路。
他們想要拉下元裡,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對元裡下手。於是在暗中推動吳善世對付元裡,推動荊州刺史蔣骉對付元裡,推動陳王對付元裡。
每一個敵人的背後都不單單隻是敵人本身,這個世界上想讓元裡死的人太多太多,但他們都阻擋不了元裡的腳步。
元裡沒有回陳王的這句話,他隻是拍了拍手,身後便有人押過來了一個人。
此人被壓下跪在元裡面前,頭發凌亂,神色憔悴,面色枯黃,不是陳璽是誰?
陳王面色猛地一變,死死盯著陳璽。
陳璽似有所覺,倉皇地轉過頭看去,一看到陳王,他當即大喜過望,涕淚橫流地道:“父親,救我!”
陳王忽然怒斥:“閉嘴!”
這一聲用盡了陳王所有力氣,陳璽和元裡聽得清清楚楚。陳璽瑟縮一下,不安地閉上了嘴巴。
陳王雙手顫抖,他深呼吸一口氣冷靜下來,“聞公想用這孽子來做什麼?”
元裡扯唇,“陳王,我早就說過了,隻要你投降,貴公子就能活。”
“絕不可能,”陳王斬釘截鐵地道,“即便你殺了他也不足以讓我向你投降。元樂君,我子嗣雖然單薄,但並不是沒有女兒,我的兒女也並不是沒有孩子,你用一個陳璽想讓我放棄一切也實在是痴心妄想!”
元裡挑眉,“那就沒的談了。”
親兵立刻抽出了大刀,粗魯地拽起了陳璽的衣領,把刀橫在了陳璽的脖子上。
陳璽渾身發抖,“爹——”
陳王再度深呼吸一口氣,自言自語,“你還不如早就死了好,也省得在我面前讓我陷入如此兩難之地……”
他閉了閉眼,終究是退後了一步,“元樂君,我最多退讓一步,答應與你再籤一個五年和平盟約,這是我的底線。”
“陳王這是在說笑?”郭茂上前一步,嘲諷道,“上一個洛水盟約還沒到五年便被你背盟棄約,我們的大將軍被你害得生死不知!這種招數你還想讓我們上當第二次?怕是天下人都知道,這歃血而盟在陳王的眼裡,可是隨時都可以撕毀的玩意!”
陳王怒火上頭,沉下了臉,不再多說一句,甩袖就要走進船艙之中。
元裡忽然令人高聲叫道:“陳王!”
陳王頓住腳步,卻忍著沒有回過頭。瞬息之後,他身後就傳來了陳璽的慘叫聲。
頭發半百的老人背影動也未動,看著冷酷殘忍無比,無人發現陳王藏在雙袖之中的手指顫抖。
那畢竟是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陳王到底沒有忍住,側過頭想要看死去的兒子最後一眼。
他的一舉一動被斬殺陳璽的親兵緊緊盯著,當是時,親兵猛地舉起砍傷陳璽手臂的大刀,在陳王的側目中一刀結束了陳璽的性命。
陳王瞳孔猛地一擴,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親眼看到了兒子死亡的這一幕。即使早已猜測到元裡會用這個方法來刺激他的病體,陳王還是被刺激到了。
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陳璽怨恨懼怕的眼神穿過江面和船隻映在他的腦子裡,陳王呼吸越來越急促,忽然吐出了一口血,踉跄地往地上摔去。
周邊人驚呼一聲,一擁而上,焦急驚懼地喊道:“主公!”
“殿下!陳王殿下!”
“快來人!疾醫在何處?!”
揚州水師亂成了一團。
元裡看著陳王的表現,好似看到了數月之前剛剛得知楚賀潮被埋伏時的自己。
他忽然覺得很可笑,毫不把其他人性命放在眼裡的陳王,竟然也會被自己兒子的身死刺激到這般地步嗎?
元裡很快就放下了多餘的想法,趁著這大好時機,他果斷下令道:“進攻。”
第181章
戰火衝天。
百來斤的石頭被投石器揚起,砸穿木做的船隻,海面上的碎塊越來越多。
陳王有投石器,元裡也有投石器。經過器物部的改良,元裡的投石器要比陳王的投石器更能擲動重一些的巨石。
鐵頭戰船開路,海面上最常見的交戰方式便是投石和火攻。士兵們將箭頭和火把灌上麻油點火,奮力朝敵軍上扔。
火把燃起了戰船上的帆布、甲板,兩方戰船越來越近,毀壞的船隻越來越多。
在濃煙和海面四處燃燒的火光之中,天色越變越暗,陰雲逐漸罩頂。
主船上,元裡敏銳地抬起頭看天。耳邊未被束起的頭發絲從向前吹的模樣改為飄向了耳後方。
風向變了。
而在海面交戰之時,一個風向的變化往往可以帶來驚人的逆轉。
元裡眯起了眼。
果然,顧越下一瞬便沉聲道:“主公,風向變了!我們如今處在下風處!”
早已了解過如何打水仗的眾人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身處下風處,他們往敵軍船上射的箭矢、扔的火把都會被風力所阻,前進艱難不說,己方火焰還會燃燒得更快,這對他們來說明顯是劣勢。
敵軍將領賀繼文也發現了風向變化,心中大喜,跟左右將領道:“你們帶領兩萬人護送主公回揚州,我去率兵攻打元樂君!”
隨即,他便加強了對元裡的攻勢。
元裡反倒鎮定極了,道:“撤退。”
聞軍毫不戀戰,徑自往下遊逃去。
賀繼文緊追不舍,但順流而下追到下流時,他才發現長江下流處埋有鐵鏈和鐵錐,這裡竟有埋伏!
鐵鏈將航道封鎖了起來,兩岸皆是懸崖峭壁,此處江水湍急,戰船急速追擊而來時,不是撞上鐵鏈船毀人亡,就是被埋在水面下的鐵錐戳破船隻而沉亡。*
陳軍一下子損失數十艘戰船才將將把船停在埋伏之外。賀繼文心中覺得不妙,轉頭一看,聞公和另一支埋伏在此的聞軍船隊已經將他們前後包圍!
賀繼文臉色沉著,但並不害怕,“準備投石器,不能和聞軍硬碰硬。”
元裡和周公旦各率領船隊,隔著敵軍遙遙對望一眼,共同開始攻打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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