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襲緋裳少女輕快起身,拍拍衣裙,眉目一挑,渾然天成的一份嬌俏:「那就說好了,未來小師兄,我在鏢局等你!」
她說完,也不去注意梅嶽綰的反應,隻抓起風箏,彎腰徑直就想從狗洞裏出去,驚得薑涉連忙叫住:「誒,你不用再鉆了,直接走前門就行了。」
那襲緋裳擺擺手,笑如銀鈴:「那麼遠,難繞了,從這裏出去快多了,我爹說了,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
她也是一口一個「爹說了」,卻與梅嶽綰的閨門小姐作派大不相同,隨性灑脫多了,而很顯然,撲哧一聲笑出的薑涉,是更喜歡這種性子的。
等到人終於徹底消失,薑涉轉過身來,遙遙對上傘下的梅嶽綰,院裏倏然就靜了下來。
那一天的薑涉,似乎第一次對梅嶽綰用了請求的語氣,晚霞漫天,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
「我想進穀門鏢局,學武藝,做鏢師。」
風中,梅嶽綰沉默了良久,才眨了眨雪白的睫毛:「好,我去跟爹說……」
他略帶欣喜地走近她,她卻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那,你還會回來嗎?」
長睫微顫著,抬起的面頰蒼白而纖弱,似頭緊張無措的小鹿,薑涉的心忽然就柔軟一片,他低低哼了哼:「當然會回來了。」
梅嶽綰還來不及綻開笑意,他的嘴已習慣性地快她一步:「你家還捏著我的賣身契呢,我能去哪?」
才一說完,人便後悔了,果然,那張雪白的臉頰一怔,松了他衣角,神色又黯淡下去,薑涉手心微動,心頭暗自一惱。
又這樣,總這樣,為什麼就是不能同她好好說話?明明想的不是中傷諷刺,說出來卻總要變味一番?
他想不明白,也不願再去想,莫名的煩躁湧上胸間,像以往無數次一樣,他又扔下她,頭也不回地先行一步了。
該如何去面對呢?也許,她之於他,從幼年的那場冬日大雪開始,就已經成了一個打不開的死結。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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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鏢局的薑涉,猶如投入一片新的天地,有了同門師兄弟,有了親切如麼妹的家人,長了見識本事,多了歡聲笑語。
他去鏢局的次數越來越多,回來的時候卻越來越晚,常常是夜深時分,走到房門口時,冷不丁發現一盞亮著微光的燈,燈下坐著一道冷冷清清的身影,守在他門邊,嘴裏慢慢地含著糖,等他回來。
那樣的梅嶽綰,總是會令薑涉想到幼時她抵著門,安撫他的那些稚言稚語,「糖甜絲絲的,我爹說,吃了就不會難過,不會想哭了……」
心頭莫名一澀,他不願再深想下去,隻是每次都對她道:「你不必這樣,更深露重,你身體會吃不消的。」
而梅嶽綰也每次都會抬起頭,白若琉璃的雙眸沖他一笑:「我沒有等你,我在看星星呢,你房門口的星星是最多,最亮的。」
這樣的回答,薑涉還能說些什麼呢?
隻有一次的回答不同,那天梅嶽綰像是有些失落,倚在門邊似嘆非嘆:「其實,我今天偷偷去了鏢局,看到你和他們一起練功、射箭、說笑……我很想過去,可我甚至都走不出手裏那把傘下,太陽那樣大,我也不敢讓別人瞧見我,那些你們每天都能做的尋常事情,我卻覺得遙不可及,或許更多的是羨慕吧……」
隨著年歲增長,她的病癥越來越嚴重,全身白到幾近透明,也當然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詭異,所以她基本很少出門,隻是薑涉去了鏢局,她實在太過寂寞,忍不住才去看他的。
似乎感受到梅嶽綰的心緒,薑涉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在她身邊坐下,說出一句:
「你的病會好的,世間靈藥萬千不盡,總有一種能夠醫治好你的。」
梅嶽綰低下頭,「嗯」了一聲,其實,她更希望他說,他以後會早些回來,會多花點時間陪在她身邊,可這些話,薑涉是不會說的。
她也不會說。
在鏢局學藝幾年後的一個立秋,薑涉接下任務,第一次離開潯陽城去押鏢。
這是穀瑤兒的父親,穀大當家極力作保,絕對會將人原樣帶回梅家,梅老爺才放手的。
可惜,離開潯陽城的時候,薑涉克制著,內心平靜,確實沒有「逃」的念頭,押完鏢回來的途中,他卻鬼使神差,再壓抑不住那些翻湧的沖動。
這一沖動,他便在悄悄駕馬離隊,鏢局追來時,慌不擇路地滾下山崖,摔斷了一雙腿。
仿佛老天爺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人被帶回潯陽城,躺在榻上,任何疼痛也感覺不到了,心如死灰。
穀瑤兒來看他,他語氣幽幽:「怎麼會不想逃呢?我做夢都想找回阿娘和弟弟妹妹們……」
那種對家人的刻骨思念,大概隻有平日總被他喚作「麼妹」的穀瑤兒才能明白,她轉過身去,眼含熱淚,忽然就出手捶打在幾位跟來的師兄弟身上:「你們為什麼要去追他,放他走不行嗎,難道要把他一輩子困在潯陽城嗎?」
那些與薑涉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們,個個俱低下頭來,飽含歉疚:「師父千叮萬囑,一定要把人帶回來,他同梅老爺立了約,不能失信於人……」
紛紛擾擾中,一道纖弱的身影始終躲在門邊,等到所有人都離去後,她才輕輕走出,一步步來到薑涉榻邊。
雪白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她將他從頭看到腳,目光不知在他身上停留了多久,直到那道身影都忍不住啞聲道:「看夠了嗎,我這樣一個可笑的廢人,還有什麼好看的?」
梅嶽綰在床邊坐下,緩緩握住他的手,他一動,沒有掙開,她便握得更緊了,甚至貼到了自己的臉頰上,有溫熱的氣息溢出唇齒,一字一句,帶著至柔至堅的力量。
「你不是廢人,我會讓你站起來的,你還能走,還能跑,還能去鏢局練劍,就像從前一樣。」
一滴淚水,終於在這個時候,潸然落下,墜入薑涉脖頸裏。
他眨了眨眼,心頭氤氳一片,好似下了一場江南梅雨。
(七)
恢復的過程是那樣漫長,梅嶽綰每天親自替薑涉上藥,攙扶著他在院裏走路,晚上替他按摩無知覺的肌肉,甚至累了來不及回房,就直接與他和衣而眠。
院裏的花道上,薑涉開始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再爬起,他的情緒也時好時壞,有一日,當他好不容易走到一百步時,雙腿卻又控制不住猛地發起顫來,他終於暴躁不堪,一把推開梅嶽綰:「滾開,別再管我了,放棄我這個廢人吧……」
梅嶽綰緊緊扶住他,蒼白著臉搖頭,薑涉發了狠:「鬆手,你給我鬆手!」
他身子搖搖欲墜,說話間,兩人已相擁跌在了一起,塵土飛揚,隨梅嶽綰的淚水倉皇落下。
「我不會鬆手的,我永遠都不會鬆手的,哪怕你真的瘸了,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
她跌在他身上,仍然死死握住他的手,不知過了多久,他另一隻手才一點點回抱住她。
「怎麼辦,你這種鉆牛角尖的勁兒,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討厭……」
日子一天天過去,夜深人靜的時候,薑涉會借著窗欞灑進的月光,久久凝視身邊那張熟睡的雪白臉龐。
有些什麼東西,在不知不覺間就悄然發生變化了……
就在薑涉的腿開始一日好過一日,慢慢恢復到七八成的時候,穀瑤兒來了一趟梅府,與薑涉說了一番話,待她離去時,梅嶽綰再次來給薑涉送補湯,卻被薑涉冰冷的眼神嚇到了。
「你爹是不是同你說,擔心我好了,又成天去鏢局不理你,或是生出想逃的念頭,讓你乾脆在我的補湯裏下藥,讓我的腿永遠都瘸著,是不是?」
梅嶽綰臉色一白,端著湯碗的手差點不穩,她想到穀瑤兒出門時望她的眼神,心中了然過來,當是父親那幾句抱怨的話叫她聽去了,讓薑涉生出誤會了。
「不,不是的,我爹隻是隨口胡言罷了,他並沒有真的想要……」
她話還未完,薑涉已經猛地一抬手,打翻她手中那碗補湯,碎瓷飛濺中,她差點驚呼出聲,他卻仰頭目視著她,恨恨咬牙:「我為什麼就不能逃?就一定要死守在你梅家,做你囚籠裏折了翅的鷹?即便沒有真的下藥,那其他行徑又與下藥何異,扣著我的當票,與我師父立約,將我困在潯陽城,這些難道都是假的嗎?」
許多東西不能想不能提,如一根導火索,過往種種又被再度翻上心頭,徹底沖淡那些本已悄然滋生的溫情。
薑涉的怒吼中,梅嶽綰身子僵了許久,她雪白的睫毛顫動著,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是輕輕蹲下去收拾滿地碎瓷。
「我再去給你盛一碗來,你消消氣,晚點我替你按摩雙腿,扶你到院子裏再走兩圈……」
「不必了,別再惺惺作態了,我什麼都不需要了。」
冷冷的聲音打斷梅嶽綰,薑涉與她目光對接:「穀門鏢局明日就會來人把我接去,這些活你以後都不必再做了。」
梅嶽綰手一顫,碎瓷劃過她指尖,「可是你還沒有完全……」
「差不多了,難道還留在這,哪天不小心被人下藥毒瘸嗎?你能保證你不這麼做,但你能保證你爹不這麼做嗎?」
犀利的連聲喝問中,梅嶽綰雙唇動了動,卻到底沒發出聲來,她低下了頭,有什麼墜在碎瓷上,同她指尖被劃傷沁出的血珠交融在一起,晶瑩殷紅。
薑涉強忍著別過頭去,一隻手死死抓住被褥,等到身後終於再無動靜時,他才一把掀起被子蓋住頭臉,在那無邊的黑暗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
薑涉整整半月未回梅家,梅嶽綰攔住要去鏢局討說法的父親,自己悄悄撐起竹骨傘,趁沒人注意摸出了門。
腿腳早已好利索的薑涉,才一跨出鏢局,看見的便是那樣一幕——
梅嶽綰跌在地上,一群頑皮孩童團團圍住她,一邊扔著小石子兒,一邊唱著嘲笑的歌謠,更有甚者,還去搶她手中緊緊握住的那把竹骨傘。
「醜八怪,白毛怪,梅家出了個鬼小姐……」
梅嶽綰在地上蜷縮躲閃著,死死護住手中的傘,生怕被陽光照到一點,她苦苦哀求著:「不要,別拿走我的傘,我不是鬼小姐,求求你們……」
薑涉瞳孔驟縮,熱血幾乎一下沖到他腦袋上,他想也未想地就奔上前,拎著幾個頑童大力甩到一邊:「走開,都給我走開,別碰她!」
頑皮的孩子們被薑涉嚇得面無人色,嘩啦一下四散開去,梅嶽綰抓緊手中搖晃的傘,冷汗涔流的一張臉還來不及看清薑涉的模樣,已經被一件外袍從天而降地牢牢裹住了,薑涉覆住她握傘的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別說話,誰讓你獨自出門的,你知不知道很危險?!」
梅嶽綰被薑涉的外袍罩得嚴嚴實實,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總算舒服了些,她緩了一陣後,才悶在裏面吶吶道:「我,我想來看看你的腿好了沒……」
薑涉一頓,習慣性地嗆人道:「當然好了呀,又不是骨頭都碎成粉了……」卻是說著說著,不自覺地就將梅嶽綰往懷中拉了拉,胸膛抵著她的腦袋,半晌才道:「你快把傘撐好了,我現在就背你回去。」
(八)
斜陽西沉,風掠長街,兩個人的身影交疊著,搖曳間染了金邊,如夢如幻。
回去的一路上,薑涉起碼問了梅嶽綰幾十遍,身子還難不難受,梅嶽綰每次都不厭其煩地回答他,他臉色才好一些,未了,哼了哼,也不知在怪誰。
「你爹給你吃了那麼多藥,難道一點用都沒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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