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越發笑出聲,心想她媽天天念叨自己閨女有出息有本事,念叨了這麼久,總算是給她出息一回了!
關彧馨拎著那報紙就往外跑:“我可得讓街坊四鄰都看看,看看閨女多爭氣!”
林望舒其實知道,告訴自己媽,肯定是這後果,幾個胡同都知道自己的作文上報紙了,然後大家都圍過來看,說不定很快自己作文的句子就被街坊念叨了。
不過也沒辦法,她估摸著這個事大家早晚得知道,羞恥就羞恥吧,忍忍就過去了,不然還能怎麼著呢?都上人民日報了也沒法藏著掖著了。
很快林觀海回來了,肖愛紅回來了,林聽軒回來了,林大靖也回來了,大家都知道林望舒的作文上報紙了,別管識字不識字的,都捧著報紙看。
街坊們全都湊過來瞧稀奇,問東問西的。
“這怎麼也得過去人民大會堂走走?”
“望舒作文上人民日報,回頭是不是得當個官?”
當然了,問的更多的就是讓林望舒講講經驗:“到底怎麼寫這麼好?”
各家都有孩子的,大家見了這情景,想著自己孩子是不是也可以參加高考,是不是應該向林望舒取取經。
此時的林望舒已經徹底拋卻了羞恥心,隻剩下驕傲和光榮了,她幹脆地對大家道:“寫好作文這個,要注意幾點,第一就是結合時代精神,比如我們知青下鄉,得到了鍛煉,現在得到機會回城,我們還能參加高考,這就是國家在發展,社會在進步,我們知識青年得到了機會,我們結合這種時代精神,弘揚正能量,這當然就容易得高分?第二呢——”
其實這才是她的重點,將她的羞恥心徹底化解的重點:“其實寫作文嘛,就得是編,比如有一分難過,你得編得天花亂墜,說出四五六分來,別人傷心難過的事,也得往自己身上套,平時看文章得到的感悟,也按自己頭上,總之一定要寫傷心,寫動情,寫難過,最後握緊拳頭發誓自己要上進,這就行了!”
她這麼一說,大家聽得恍然,也有人好奇,拿著報紙說:“這個砍樹磨得手流血,一屁股坐樹墩子上哭,這是真事嗎?”
林望舒咳了聲,這就是尷尬的所在啊!
於是她笑著說:“哪至於呢,這是別的女知青的事,現成的素材,我拿來用用,再說人家也沒哭,就是叫了幾聲疼,但我說哭了,在作文裡那不是更打動人心嗎?所以這就是寫作文的訣竅,要進行藝術加工,要對平凡的真事進行拔高。”
大家恍然,若有所悟,還有人拍著自己孩子的腦袋:“小七,你可記住了,你望舒姐姐說的這都是正經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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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番下去,她竟然一下子成了周圍幾個胡同的名人,連著好幾天,都有人特意跑來看熱鬧,還有人拿著人民日報打聽:“這個寫作文的,是你們胡同的是吧?”
以至於整個大雜院也臉上有光,沾沾自喜到處和人顯擺。
林望舒的那些學生,也都陸續過來,大家對過題,有人考好了,有人沒考好,大家對題估分,算著能考多少,互相打聽著消息,又打聽著萬一沒被錄取怎麼辦,互相催著說可以去學校問,分隻要別太低,興許能調劑。
林望舒作為一個和學生一起高考的老師,也盡可能給大家出主意。
這麼一番分析好,考好的心裡有底了,沒考好的也開始不怕了。
看起來真是遇上了一個好時候,隻要肯努力,有些文化,總歸是有機會的。
那天林望舒送走了學生們,打算往回走,結果抬頭一看,葉均秋站在胡同旁,好整以暇地站在那裡,顯然是等她。
她有些驚訝:“葉均秋,你還有事嗎?”
林望舒:“出國了,好幾個月了,估計過年後回來。”
林望舒:“你報考了哪所學校,都沒聽你提。”
剛才大家討論得熱火朝天,葉均秋卻一直不說話。
葉均秋垂著眼睛,低聲說:“老師,我也報考了北大,不過報的是數學系。”
林望舒頓時笑了:“你學習一直名列前茅,我覺得大有希望!你對題了嗎,怎麼樣?”
葉均秋:“隨便憑著感覺寫的,不想對了,聽天由命吧。”
林望舒便覺得葉均秋的情緒有點不對:“這是怎麼了?你學習好,大有希望,怎麼無精打採的?”
葉均秋苦笑了一聲:“小林老師,那天你說,讓我們相信你,這是一次完全公平靠著實力取勝的高考,我們和你一起,擁有了這次選擇人生道路的權利。”
林望舒:“是,我是這麼說的。”
葉均秋:“你還說,我們會一起牽著手,跨過高考這道門檻,去選擇自己的人生吧。”
林望舒望著葉均秋,心裡卻突然湧現出一種不好的感覺。
其實她騙了他們,這一次,還是存在一些問題,會有一些人受了父輩的影響,被刷掉了,沒有被錄取。
葉均秋笑了下:“小林老師說的,我信,所以我報考了,希望下一次我們再見到,便是未名湖邊了。”
林望舒試探著問:“葉均秋,你家裡?”
葉均秋:“還好,沒什麼事,我相信一切都挺好,等著出結果吧。”
林望舒隻好道:“好。”
**********
林望舒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已經臘月下旬,馬上要過年了。
她的錄取通知書是北大應用物理系的,牛皮紙信封上寫著北京大學001號。
她看到信封上的字樣,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在這個年代,是不公布高考成績的,所以大家隻會知道自己考上了沒考上,但是到底考了多少分,誰也不知道。
也是很多年後,她和一位北大的教授聊天,說起當年的錄取,那位教授說他才明白,原來當年錄取通知書上,大學後面的那個數字,其實是表示名次,而她這個001,意味著她竟然是北京市高考的理科第一名。
一時也有些不敢相信,不過想想這個年月,能得到很好學習條件的根本沒多少人,便是那些有條件復習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孩子,數理化好的,英語政治往往是弱項,英語好的,數理化未必就吃香,總歸是有短板,而不像她,是全面地復習總結,政治有公公的助力,語文更是靠著前世寫豆腐塊的積累。
況且,這一年的考試,題目實在是太簡單了,簡單到這個地步的考題根本和天分潛力沒關系,還沒到考察天分那一步,更多的是勤奮踏實和復習充足,自己這笨鳥先飛的,自然沾大光了。
不過這件事林望舒也就是心裡知道,並不打算對外說,主要是自己能拿到這個成績,其實還是靠著先學先飛,還有公公助力,自己犯不著那麼張揚。
林望舒考上了,關彧馨高興得掉眼淚,全家一個個都喜歡得不行,直接放了鞭炮,包了餃子。
吃過餃子後,林望舒一個人看著那錄取通知書上的北京大學幾個字,看了半響,終於穿上了外套,戴上了圍巾帽子,之後將錄取通知書放在牛皮袋子裡,又將牛皮袋子仔細地放在皮包中,提著皮包就出門了。
她坐車,直接過去了魏染胡同。
據說魏染胡同曾經被稱之為北京報業的發祥地,就在這裡,聚集著大批的老知識分子。
林望舒從未來過魏染胡同,不過這裡的布置,她倒是知道的,甚至可以說爛熟於心。
她走進一處院子,沿著那裡的木樓梯前往二樓。
樓梯有些年月了,以至於木梯已經被踩出了凹槽,她小心地上了二樓,又從二樓西邊往東邊數,數到了第四個房間。
房間上掛著一塊褪色舊藍格子窗簾,房門掉了漆,下方因為常年的腐蝕甚至有些糟爛了。
她輕輕敲了敲門,過了一會,裡面才傳來一個聲音:“哪位?”
之後,便聽到腳步聲,門開了。
她看到一個額頭上殘留著疤痕的老人,頭發全白,滿臉皺紋。
老人望著她,怔怔地看了一會,之後才道:“是你,望舒,進來,快進來吧。”
林望舒走進房間後,就見屋子裡打掃得還算幹淨,一張靠窗的舊木桌,上面堆積著一些資料,上面有寫寫畫畫的筆記。
而就在整間的窗臺上,放著一個透明罐子,罐子裡裝著一堆紅土,那是當年老人在大樹被移走後,抓起的一把土。
罐口的金屬蓋已經要生鏽,不過看出來每天都在擦,擦得很幹淨。
老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之後嘆了一聲:“轉眼好幾年了,你們都回來了?”
林望舒:“嗯,我,還有孟綢,都回來了。我已經結婚了,孟綢也要結婚了。”
她現在介紹了孟綢和學校那位歸國華僑陳志明認識,兩個人倒是談得不錯,互相還算滿意,現在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
老人笑著點頭:“都挺好的。”
林望舒便從包裡拿出來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叔叔,我考上大學了,北京大學。”
老人顫抖著手接過來,他打開,看了一番:“北京大學啊,真好!”
林望舒眼裡便湿潤起來,她其實想說什麼,但是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
在那棵倒掉的大樹旁,她曾經許下承諾,隻是上輩子沒能兌現,以至於她一直無顏來見這位老人,之後也慢慢地將過去的一切埋在心裡了。
畢竟自己的人生也有那麼那麼多的煩惱,許多年前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好像並沒有那麼重要。
隻是重活一世,當她把那些丟在光陰裡的細碎撿起來,她發現其實這個遺憾一直都在。
老人看著那錄取通知書,道:“好好活著。”
**********
林望舒想,在那棵大樹倒下的時候,帶走了她的生命,但是也帶走了自己和孟綢生命中的一部分。
她們其實都曾經被那棵倒掉的大樹傾軋過,不過好在,她們終究以不同的姿態重新成長起來。
喜歡錢,想吃好的穿好的,想住大房子,想找個好看的男人,想享受生活,或者想高考想出息,怎麼都成。
她們已經重新站起來,長大了,也許並不夠高直,也許還伸展出了斜枝旁葉,不過那又怎麼樣。
一棵隻有主幹的大樹是悲哀的,她們隻是長成了更為多姿多彩的模樣。
林望舒足足幾天情緒都有些低落,不過好在,現在家裡熱鬧,大雜院裡也熱鬧,喜氣洋洋的,那些惆悵也就漸漸消散了。
林望舒想起陸家長輩那裡,想著還是得去說一聲,誰知道這天正要去,莊助理竟然來了,笑得比誰都高興:“陸同志特意打電話問了學校,知道錄取了,讓我過來說聲恭喜。”
一時又解釋道:“最近陸同志太忙了,實在抽不出時間,不過給林同志包了一個紅包,說是讓林同志隨便給自己買點什麼。”
關彧馨見了,忙道:“這也太客氣了,你快請進吧,我們包了餃子,一起吃吧。”
莊助理自然是不吃,又寒暄了幾句,這才離開。
等莊助理走後,林望舒打開,裡面竟然全都是嶄新的大團結,她大致數了數,看起來是三十張,也就是說這是三百塊錢了,大概是她當老師小一年的工資了……
她有些意外,知道陸崇禮作為長輩,估計會給紅包,可是直接給三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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